雨連綿了幾日,整個宮城籠在一片白霧當中。
政務繁忙,太子走出紫宸殿時天色已晚。
壽喜為李玹撐著傘,兩人下玉階時,看到了跪在階下的燕王李煥。
鄭福從殿中追出,把一件繡鶴紋的裳衣披在李玹身上:“聖人說內室燃炭,很熱,您出來時,忘記叮囑您加件衣裳,叫奴才趕快拿來。殿下身弱,小心風寒。”
李玹披好大氅,轉身望著跪在雨裡的李煥。
李煥身披輕甲,裡麵的單衣淋得透濕,透出遒勁的肌肉輪廓。跪著的地上隱約有紅色的水痕漫出,想是身上帶傷未愈,看著十分狼狽。
鄭福是宸明帝身邊大內侍,見太子望著燕王,擠出一個無奈的笑:“外麵的百姓議論高漲。聖人這會兒不想見二郎,二郎他偏是不走……”
李玹頷首。
犯了錯,便要承受雷霆君怒,這怒氣可不是跪一跪就能消解。
更彆說,李煥本就不受宸明帝偏愛。在他們幼時,宸明帝就沒拿正眼看過李煥。印象中,父親說話時,李煥總是灰撲撲地立在門外,他這個長兄,對弟弟們一視同仁地照顧,總是牽起李煥的手,把他拉進正堂來。
不過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玹指指李煥:“給他也披件外衣吧。”
不知李煥是否羨慕他身上的大氅,他倒是羨慕這個二皇弟能長跪雨中的健壯身體,他想著,便是一陣咳,袍下的身子顫抖起來,鄭福連忙勸他早點回宮。
兄弟二人的關係沒好到相互寒暄的程度,李煥全程一動不動,任鄭福披了衣裳,仿佛是座堅硬的石像。
直到聽到小娘子說話,石像才動彈了一下。
寶姝撐傘過來,給李玹行禮,咬著嘴唇道:“公主久病不愈,一直念著殿下,不知殿下何時能去鸞儀閣瞧瞧?”
李玹還沒說話,李煥猛地擰過頭看向寶姝。
李玹道:“怎麼會這樣嚴重,本宮送去的藥,阿芙吃了嗎?”
寶姝道:“殿下送的藥公主一日不落,隻是心不定,病難免不好,整日與奴婢念叨著想見玹哥哥。”
李玹看了她一眼,卻是一笑:“寶姝,宮中當值勞累,不比你在家中自在,還適應麼?”
寶姝愣了一愣,連忙謝恩:“臣女……奴婢覺得宮中很好,公主溫柔可親,奴婢定然儘心當值,照顧好貴主。”
“做好你分內事,缺什麼,隨時來找本宮。”李玹和煦地一笑,不待寶姝再說話,帶著壽喜離開了。
寶姝從那笑中讀出警告的意味,不禁手足無措。
前些日子聽說鄭良娣惹惱了太子,導致太子失態。她本以為,公主的機會來了,誰知好像說錯了話。
李煥在身後一聲聲地喚“寶姝”,她便不予理睬。李煥急地揚起聲調:“我送的東西呢?裡麵有藥材。”
走了好遠,寶姝回頭,跪在地上急切仰著頭的李煥,這失勢的皇二子真似一隻落水
狗。隻是狗也沒有那麼凶煞駭人的麵具。()
這個時代,多少有些以貌取人。曆來皇儲大都儀表堂堂,一個連臉都醜陋不能示人的人,是不可能坐上皇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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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行禮時難掩輕慢:“公主知道是二殿下的東西,直接囑咐奴婢丟了。二殿下明知公主厭你,何必總是煩纏?奴婢勸您一句,您現在自身難保,難道要讓公主跟你過朝不保夕的生活?”
她說完,扭頭離開了。
水珠從李煥的銅麵具上不住地流下,麵具遮擋了全部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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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觀樓慣於在傍晚狂飲,喝的半醉方跌跌撞撞回到包廂,見著廂房裡坐著的人,酒醒了大半。
李玹坐在他的椅上,描金圓領袍柔軟地垂落下來,旁邊侍立著壽喜,兩人皆是麵無表情。
發覺閣子內的奴仆儘數清空,退守到外麵去了,孟觀樓安靜地把門關上。
“青天白日,鬨市行凶。誰叫你貿然行事?”李玹問。
孟觀樓麵色微微一變,正要開口,李玹厲聲道:“是你的主意,還是你父親的主意?”
孟觀樓嚇得睫毛猛顫,雙手舉起:“是我……殿下,是我,阿爺當日已重責過我。若非我阿娘百般袒護,今天我也不能全須全尾地麵對殿下。”
李玹麵色略微緩和,但仍然神情沉重:“九郎,你和陸華亭就算是互潑狗血,無非臣子間的矛盾,小打小鬨而已。但你這把火燒到了燕王的衣服角上,你可知這是什麼?”
“這是黨爭。”李玹抬起鳳眸望著他,“曆來多少國家,亡於黨爭。眼下天下剛定,父皇登基不到一年,這個時候皇儲爭鬥,南楚人應該很高興吧:一群屁股還沒坐熱的人,自己先亂了起來。”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孟觀樓訥訥道,“但臣的想法略有不同:殿下這樣想,但旁人卻不一定這樣想。現在的確不是爭鬥的好時機,可若等天下大定隻怕就晚了!”
“這數年征戰,李家大軍都是燕王的過命弟兄,以至於他們隻認燕王,不認東宮。如今蕭家軍歸附,燕王又奉命在城外駐防,他身邊有陸華亭那狼子野心的東西,如果他想,整個宮城都會布滿他的人。倘若燕王有一日拿兵圍城,迫使聖人改立太子,請問殿下如何應對?”孟觀樓道。
李玹搖頭道:“他不敢。”
“你又怎知他不敢?”孟觀樓急道,“殿下並不了解燕王,也不了解人心。彆忘了,飛狐徑一戰你生死不明時,聖人許過他太子之位,他不也受了嗎,一旦殿下身體……”
李玹把茶盞捏碎了。
李玹的母親死於飛狐徑一戰,李玹自己也遭遇百般折磨,孟觀樓自知失言,連忙跪下。
“殿下,你看這廂房內的軟榻、坐墊、冰鑒、香爐,您進來時,是不是覺得一切恰到好處?這是臣叫人提前六個時辰布置好的。臣就喜歡準備好一切之後放心享受,何必鞋裡留沙,讓自己夜長夢多呢?”
孟觀樓仰起下巴,“此事一定要聽臣的。我們又不是要燕王的
() 命,隻是在他氣候不成時,打掉他繼承大統的可能便可。日後殿下前方是平順坦途,再無威脅,這樣不好嗎?”
“你找來的那些人,如何處置了。”過了一會兒,李玹問。
“都是些無親眷的市井潑皮,送到宛城山腳下一個莊子,由我的近衛瞿風看著。待風頭過去,給些銀兩打發到外地便是。”
“今日來,原本是有件事情想與你確認。”李玹重新倒了茶,“聽說有個娘子參與其中,但事後脫了身,你說她是燕王府的近衛?”
“千真萬確。”孟觀樓道,“那日我親眼所見,她藏在人群中和狷素裡應外合,陸華亭命都不要,把自己的近衛調開護著她,若不是近衛如何能做到這一步?”
“這娘子急於救陸華亭的命,竟把事情推到無法收場的地步,以至於害了燕王聲名。”孟觀樓笑了笑,“就算我們不找她,燕王也會好好責罰她的。”
李玹道:“你想錯了。燕王府中那個女近衛,不可能是她。”
“可是殿下,我的探子說,燕王府中並不止一個女近衛。”孟觀樓說,“這些年南楚刺殺未曾傷到燕王分毫,全賴陸華亭招攬了八名有能耐的近衛。有一個叫文素的女暗衛,常年在府外辦差,從未露過麵。”
李玹的手一停,陡然看向孟觀樓:“看清那娘子的樣貌了嗎?”
“沒有,她始終羃籬遮麵,不知做什麼勾當,陸華亭似乎有意不讓她被人看到。”孟觀樓氣惱,“且這個女子,防備心很重,釵環不戴,連一顆耳墜都沒有掉在現場。唯一留下的便是刀痕,擲刀傷人,一刀貫穿,這就排除了普通的貴女,還不能證明她就是文素?若非當時菱心記下擠滿了人,太過混亂,我們的人便也不會追不上她。”
李玹的臉色幾經變化:“事發之地,離菱心記很近?”
孟觀樓道:“就是那家做荷花酥的點心鋪子,排隊人很多的那家,就在那旁邊。殿下可是想到什麼?”
“沒什麼。昨日鄭良娣宮中,有個宮女出宮了。”李玹輕描淡寫地說,“亥時前後,她恰在菱心記附近。我原想她是宮人,認識陸華亭的概率很大,若旁觀鬥毆,說不定看出幾分門道,便將她扣下。隻是沒想到,還可能是個更厲害的人物。”
離開之前,李玹的垂下的手撫上了孟觀樓的額角和鬢邊,孟觀樓倒也乖覺,像犬隻一般一動不動。
李玹說:“你的體溫確實有點高,若是狂躁難受,我讓壽喜找醫官給你開點平心靜氣的藥先壓一壓。是為本宮打算,還是公報私仇,你心裡清楚。彆再招惹陸華亭了,本宮比你更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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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群青的門被打開,是壽喜來院中傳諭。
她被關了兩日的禁閉,這兩日,足夠她把所有的可能都猜測一遍。無非是鄭知意為她求情,或者闔宮為她求情……
但群青沒想到,她麵對的會是一隻金盤。
盤裡是銀紅色的絹,豔若煙霞。
壽喜道:“太子殿下口諭:當日心情不善,一
時不快,重責清宣閣婢女,以至良娣受驚。本宮自責切切,賞絹一匹,以慰娘子,望娘子日後仔細當值。”
阿孟等人聽得呆住了。她們早知太子溫潤,但不知竟到了這個地步,竟給一個宮女道歉。
攬月望向群青的眼刀幾乎憎恨:良娣心都碎了,都沒等來太子的探望,倒是她!也不知此女到底有什麼魅力,可是狐狸轉世?尋常的事情一到她身上,就變得格外反常。
群青站在原地,直到壽喜催促她謝恩,才將金盤接過來。
在宸朝,越鮮豔的衣料越罕見珍稀,這銀紅絹匹在貴主宮中都屬難得。
群青看著這匹絹。太子對一個宮女逾製的恩賞,像一個意味深長的警告。
不罰,反賞,是用來刺激鄭知意的?還是故意把她架在火上烤。堂堂一國太子,會跟幾個娘子這般計較?
攬月一走,阿孟她們瞬間湊上來,把群青圍住:“早說青姐吉人自有天相天象,非但沒領罰,還添了賞!”
阿薑的眼神不住地往絹上飄:“青姐,你可得念我們的好!當日我們給你求情了,把攬月姐姐都給得罪了。”
阿孟啐:“明明是若蟬先拿著青姐補好的袖衫衝上去求情,你還扭扭捏捏不敢去呢。”
阿孟和阿薑為她說話,在群青意料之中,因為她們的倒戈已然得罪了攬月,若不把她救回來,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沒想到若蟬居然這麼勇敢。
若蟬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攥著裙邊說:“若姐姐離宮,日後便沒有人教我刺繡了……”
“原來你是想讓我教你刺繡啊。”群青不等若蟬辯解,便翹了一下嘴角道,“好啊。”
若蟬聞言驚喜不已。
“青姐今日可以回住所睡了吧?”阿薑說,“也好,今晚睡覺也不必再惶惶不安了。”
群青這才注意到,這幾人臉上籠罩著黯淡愁緒。
風掃動著落葉和灰塵,群青看到零落景象:“院子怎麼又不掃了?”
才整潔幾日,又恢複了一開始的雜亂無章。
“掃有什麼用?想來以後都不必掃得那麼乾淨了。”阿孟苦笑,“青姐,我們徹底完啦。”
“為什麼完了?”群青不解。
“你還不懂嗎?”阿薑看看內室,幽怨地說,“殿下今日送賞,提過良娣一句?他是補償了你,想來是為自己的名聲著想;如果說良娣從前還有幾分希望,前幾日殿下黑著臉出的門,闔宮都知道良娣徹底和殿下決裂,殿下以後再也不會踏足我們清宣閣了!”
群青耐心地聽著她們講。阿薑不懂群青的雙眼為何還是如靜水一般澄明無波,神色甚至有幾分懵懂。
“青姐,就沒有你在乎的事嗎?”阿薑痛苦地問。
確有一件事她很在乎,群青問:“我們的俸銀可有變化?劉司膳還在嗎?”
“這,沒有……劉司膳在廚房呢——關她什麼事呀。”阿薑哽住,“以後好事再也輪不到我們了呀!”
“你們兩人,
帶人將偏殿和南苑打掃了。”聽完回話,群青恢複了往日神態,“若蟬,你擦內殿。這幾天多雨,木頭腐了招病,若是良娣病重,我們才是真完了。”
眾人一聽,倒是有理,都去拿了工具打掃。
錢、飯、命俱在,群青的情緒便非常穩定,穩定的高興。
她拿起盤中的絹,抖展開來,鮮豔的銀紅色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你們近日似乎都不太高興,這匹絹,裁成披帛,一人一條。今日便讓大家高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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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是小娘子們的歡呼吵鬨,內殿中,攬月給鄭知意換手巾,心中更不是滋味。
貴主病得如此嚴重,這些白眼狼有半點良心?
這一架吵得傷筋動骨,太子離開後,臨近的幾個宮殿議論紛紛,第二天鄭知意便沒起來床。
她不洗漱梳妝,隻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攬月百般哄誘,鄭知意都不說話。
群青端著滿盤午膳進來,攬月將手巾朝她扔過去:“沒眼力價的東西,貴主連清粥都喝不下去呢!”
這一罵,驚醒了鄭知意,她叫著攬月的名字,攬月忙將她扶起。
群青看見這位帳中這位小良娣披頭散發,短短幾日,她黢黑的眼中,生機消去大半,變得黯淡無光。
鄭知意抽噎著說:“我夢到以前在懷遠了……那時候李玹病得要死,我拿小煤爐給他煎藥,煙把我臉熏得黑漆漆的……他睜了眼,居然對我笑了,他分明不討厭我的對吧?天冷難捱……他晚上還把毯子緊著我蓋呢。”
攬月心疼地去擦她臉上的淚水,不想越擦越多,攬月哽咽道:“良娣……小姐、小姐,你彆哭……”
隨即主仆二人再忍不住,抱頭痛哭。
聽著滿室的哭聲,群青垂眼,心裡有幾分惻然。
當年宸明帝還是臣子的時候,剛到懷遠做節度使,那貧瘠的風沙之地流寇橫行,節度使府則困窘得難以度日,一日李玹外出送信,就在山上被搶了。
當時鄭知意是馬匪家的小女兒,見李玹氣質文雅、容貌清俊,便鬨著要他當壓寨郎君。鄭知意的阿爺寵溺女兒至極,竟也不當那是孩子話,真要促成這樁婚事。
那時李玹尚未婚配,李家勢薄,麵對人多勢眾的馬匪,便讓長子接受這樁屈辱的婚事。李灃為人一貫的謙遜,鄭知意的阿爺與李灃攀談之後,很是欣賞這個親家,兩家把酒交好,多年匪患得以解決。
再後來,鄭家更是帶著所有的人馬歸附於李家,乃至為李家所用,為李家戰死,這都是後話了。
鄭知意的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傷心,還是害怕:“我們外出點馬,散兵偷襲,我們滾下山穀,沒吃沒喝……他把最後一點吃的留給我,自己等死……他以前待我好,原來是還沒遇到良人,如今被楊芙勾了魂,就像變了個人。他以前不會厲聲說話,好容易有個我看上的侍女,他竟當著我的麵喊打喊殺,殺雞儆猴……”
上天一定是把李玹暗中偷換,換了個陌生人在她枕邊。
“良娣,奴婢想告訴你一件事。”哭音中一道清涼的聲音,像露水滑落進潭水裡。鄭知意停了,望向群青。
群青緩緩地說:“太子殿下八歲那年就隨聖人去懷遠,此後隻有每年除夕回長安朝拜。而且,沒出嫁的舊楚公主,為宮規限製,是不能和外男搭話的;身邊女使,要拿團扇擋住公主的臉。”
“所以……”她深吸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