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漸漸消散,正午的日頭微微有些刺目。
堂屋裡,一大家子擠在一起吃飯,飯桌正中間是一大盆燉的奶白奶白的蛇羹,還有兩大盤香椿煎蛋,兩盤焯水後加辣子醋涼拌的薺菜。
為了糊弄趙小寶,蛇肉被切成小段,問就是黃鱔,再問就是黃鱔它就長這樣,繼續問就是這是他們家田裡的黃鱔,和彆人家的長得不一樣。
趙小寶被騙的轉轉團,狠狠吃了兩大碗,味道鮮美的她放下筷子還在砸吧砸吧小嘴,夜裡睡覺都嘟囔著真好吃,還要吃。
隔日又吃了一頓好的,大骨燉蘿卜,五花燜白菜,大骨和肉是昨日下午趙大山去周家村買的,周屠戶正好殺了頭豬,小半扇豬肉留著賣給十裡八村的鄉親,剩下的才拿去鎮上肉鋪。這趟也是趕了巧,趙大山割了一斤上好的五花肉,還要了沒剃乾淨肉的大骨,比預計了多花了幾文錢。
老趙家的傳統,有的吃就吃,省啥省啊,也沒見摳摳搜搜能發財啊。
一家子狠狠吃了兩日好飯食,肚裡油水充足,乾勁滿滿把地裡農活兒乾完。
選了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天還未亮,趙大山背著縮在背簍裡呼呼大睡的趙小寶,和兩個弟弟打著火把出了村子。
出門前,王氏特意交代,若是縣裡賣不上價,那就去府城試試。人參是個金貴物,值得他們冒險多走些路程。
趙大山沒去過府城,心裡怪虛的,不過好在兩個弟弟這次跟著一起去,遇到啥事兒有個可以商量的人,倒也沒那麼畏手畏腳。
路途遙遠,他們已經做好了七八日不能回家的準備。
值錢的東西昨晚都讓小寶收了起來,他們身上隻帶了乾糧餅子和裝水的竹筒,還有一床褥子。要在外頭過夜,春日裡晝夜溫差大,擔心小寶會生病,所以東西都帶的充足,反正不愁沒地方放,避著些人就是。
兄弟三個腳程快,路上沒咋歇,到鎮上時賣朝食的攤子還沒收。
把睡得迷瞪瞪醒來的趙小寶帶去吃了一碗肉湯麵,趙大山兄弟仨拿著個大饅頭坐在一旁耐心等著,好在這會兒不是吃飯高峰期,沒啥客人,他們占了位置麵攤老板也沒說啥。
饅頭是自家蒸的,盆子放在神仙地的木屋裡,娘說這樣省錢,餓了就叫小寶避著些人拿出來就成。他們眼下吃的是特意裝在背簍裡的,起個掩飾作用,自家蒸的饅頭又大又紮實,雖是粗糧麵粉,但嚼著很香。
吃完肉湯麵,趙小寶徹底清醒了,把剩下的半碗推給哥哥們,趙三地瞅了眼兄長,見他們沒反應,這才地扒拉過來自己吃了。
付了錢,趙大山把趙小寶放回背簍裡,跟在一輛驢車後頭,朝著廣平縣方向走去。
潼江鎮距離廣平縣駕駛驢車得走三個時辰,這是趙大山打聽來的消息,好消息是今兒有輛裝著貨物的驢車要去縣裡,壞消息是人家不搭載客人,不過你要跟著,彆人也不說啥。
兄弟三人,趙三地腦子最靈活,生怕跟丟了,畢竟走路的趕
不上趕車的,他便湊上前和車夫聊了一陣,好話說不完,最後還塞了二十個銅板給對方,求得車夫答應放慢腳程。
從潼江鎮到廣平縣的路說是官道,其實就是一條能容納兩輛驢車並行的大道,路麵凹凸不平,下雨天更是泥濘不堪,車夫也是看他們腳程不慢,能勉強跟上,這才順勢答應下來。
趙三地也打聽出對方的身份,車夫是鎮上那家平安醫館的人,因年前那場天災,醫館裡唯一的大夫死了,藥材還被百姓搶了個乾淨,大東家得知消息後就打算把他們潼江鎮這家醫館給關了,如今正是把剩下家當運到縣裡去,日後就不做這邊的生意了。
說起這事兒時,原本還有幾分好臉色的車夫臉都黑了,也沒了繼續和趙三地侃大山的心情,瞧著還有幾分不耐。
趙三地笑容訕訕,識趣離開。
他大概能理解車夫的意思,是覺得他們潼江鎮的人不識好歹,遇事就翻臉,強搶藥材這種畜生行為都乾得出來,不指望你能伸手幫忙,但也不能落井下石啊。
他們是本地人,車夫自看他不順眼,這是受到牽連了。
“日後鎮上就沒平安醫館了,也再沒有林大夫那樣好的大夫了。”趙大山歎了口氣,能理解對方的心情,也就不上前去討人嫌了。
自打小妹出生後,他們去鎮上的次數變多,遇到個生瘡受涼都會去找鎮上的平安醫館抓藥,更不說年年冬日備的風寒、退熱等藥物,全都是林大夫開的方子。相信和他們一樣百姓不在少數,可就是這般,地動後,也沒人記情,反倒行那畜生行徑。
如今人家直接關門,日後潼江鎮的人就是病死,那都是他們活該。
大夫死了,醫館沒了,自求多福吧。
趙大山他們這一路跟的很是費力,許是車夫心頭不爽快,驢車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鬨著他們玩似的,讓他們有苦說不出。
好在趙家人彆的優點沒有,就一個倔,死倔,餓了就啃饅頭,渴了就喝水,反正那兩條腿是沒慢一點,視野裡一直有那輛驢車的影子,時遠時近,沒跟丟過。
三個時辰的車程,他們靠腿走也沒落下多少,一是大路比山路好走,二是心裡憋著一口氣,不願認慫。就這般走了大半日,在傍晚時分,他們踩著夕陽餘暉,終於看見了廣平縣的城門。
這個時間點,進出城門的百姓不少,有挑著擔背著簍做完生意從城裡出來的,也有趕著驢車騾車、甚至是馬車的人家排著隊準備進城的。熱鬨喧囂,井然有序的隊伍,有彆於潼江鎮的繁華富貴,頭一次來縣裡的趙大山等人,就像那土包子進城,看哪兒都是新鮮。
他們落在隊伍的尾巴後頭,一路跟著的驢車早已先他們一步進了城。
身後有馬車駛來,嚇得他們立馬讓出位置,對坐在車轅上的車夫行注目禮,然而卻隻看到兩個高昂的鼻孔,對方一揮鞭子,態度很是目中無人。
趙小寶站在背簍裡,感受到哥哥們的退意,她倒是沒啥反應,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著四周,除了城門大一點,車夫
穿的衣裳比他們好些,驢車騾車多了些,和他們潼江鎮也沒什麼區彆嘛。
輪到他們時,趙大山從身上摸出七個銅板遞給守城門兵爺。
這是交的進城費,排隊時他已經打聽清楚,大人進城需繳納兩文錢的進城費,小孩則是一文,本來前些日子還要繳背簍籮筐費,還有那些押送貨物的商人,他們不但要繳納貨物費,還要繳驢車騾車的占地費,亂七八糟啥都要錢。後來縣裡的百姓們大鬨了一場,還有文人私下痛罵縣令大人剝削他們廣平縣的百姓去補貼新平三縣,眼看事情越鬨越大,縣令大人這才偃旗息鼓。
反正鬨到最後就是縣裡抓了一批百姓去縣衙裡打板子,後來這些費用就取消了,隻需繳納進城費即可。
當然,商人除外,商人的費用是最高的,押運的貨物依舊要交錢,檢查貨物時還要偷偷給兵爺塞紅包,不然會被壓貨。趙大山一直關注著運送貨物的商販們,見他們給兵爺塞錢,周圍的百姓麵不改色,顯然已經習以為常,沒不長眼的站出來鬨事。
兵爺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尤其是盯著明顯不像農戶人家能養出來的趙小寶,那眼神看得兄弟三人一陣緊張,還有幾分不爽,好在最後兵爺沒說啥,態度略顯幾分不耐地揮手通過。
趙大山趕忙抱著趙小寶走人,不敢耽誤身後的人。
待進了城,鎮上和縣城的區彆頓時展現出來。
鎮上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而縣城大道是平坦的石板路,比鎮上要寬敞許多,估量著能同時容納兩輛驢車並行。縣城的人更顯富貴,穿綾羅綢緞的人變多了,連下人都比鎮上好些大戶人家穿的要時興講究,說話文縐縐的讀書人更多了,看時辰是才散學,趙大山他們走在路上看見好些年輕學子湊在一起搖頭晃腦。
反正聽不懂他們在說啥,就擔心他們脖子會不會扭到。
趙大山帶著兩個弟弟原本想先逛一圈縣裡,多看幾家醫館,順便再打聽一下哪一家行事比較正派,明兒好拿著人參去問問價格。然而事實就是他們想多了,縣城比鎮上大了不止十倍,他們從進城走到天黑,隻堪堪把南城的幾條街走明白。
縣城和鎮上一樣,東城住著富戶,西城住著貴人,南城才是平民百姓待的地兒,而北城則是三教九流所處的地方。趙大山雖沒來過廣平縣,但也曉得這個規矩,他不敢去東、西城,更不敢去北城,隻敢往南城方向走。
這一路倒也看見了幾個藥鋪,但都關門了。
“大哥,我們晚上住哪兒?”趙三地肩膀上坐著趙小寶,自打進了城,趙小寶就不想在背簍裡待著了,她人矮,背簍又深,墊著腳都看不見外頭,鬨騰著要自己走,但她仨哥哥哪裡敢讓她自己走,人生地不熟的,恨不得一直綁身上。
這不,趙三地經不住小妹央求,乾脆就讓她騎在脖子上。
“我打聽過了,縣裡共有大大小小七家醫館,其中平安醫館和保和堂在府城也有分店……不對,應該說這兩家才是府城的分店,在當地很是有名。”趙三地抓著趙小寶的兩條小胖腿
,繼續說,“前麵三岔口朝右走上一刻鐘有一家悅來客棧,大通鋪一人一晚隻需要十個銅板,劃算的很。”
“你啥時候打聽的消息?”趙二田憨厚的臉上帶著幾分茫然,這一路他們兄弟沒分開啊,老三啥時候背著他們去打聽的消息?
趙大山也扭頭瞅他,甚至還想把趙小寶接過來,不放心讓他帶著,老三性子不夠穩重,跳脫得很,生怕他把小妹弄丟了。
“就剛剛啊。”趙三地一臉理所當然,出門在外有啥不懂就拉個人問問唄,大哥二哥跟個無頭蒼蠅似的隻曉得亂轉,商量許久也沒拿出個章程來,就趁著他倆湊頭嘀咕的時候攔了個賣糖葫蘆的小商販,掏錢買了一根,然後啥話都套出來了。
“就剛剛啊。”趙小寶一隻手攥著三哥的頭發,一隻手攥著糖葫蘆,麵頰鼓囔囔像後山裡偶然見到的小鬆鼠,跟著附和道。
趙大山看著他們兄妹倆:“……”
不是,你倆啥時候買的糖葫蘆,他們咋不知道??
最後商量一番,決定去悅來客棧看看。
主要趙三地打聽清楚了,除了客棧,就隻剩城外三十裡處有一座破廟,那裡是乞丐的住所,去歇一晚不要緊,但他們這才剛進城就要出城,心裡總有些不舒坦,有種進城費白交的感覺。
而且小妹在,他們不敢讓她住破廟,危險是一方麵,還擔心回家後爹娘知曉了會拿扁擔抽他們。
當然,大通鋪也不安全,趙大山兄弟仨都住過,以前在農閒時他們會去鎮上尋零工活計,夜裡沒地去就住大通鋪,一鋪睡十幾個漢子,夜裡想翻身都不成,那味兒更是彆提了,汗味腳氣腋窩臭,各種味兒混在一起熏得人腦瓜子發暈,他們住沒啥,都是糙漢不講究,但小寶不行啊,她可是嬌滴滴的女娃娃,咋能住那種地方?
最後一番商量,還是去了悅來客棧,但沒住大通鋪,而是要了個下房單間,一晚上八十文,包一壺茶水和一桶熱水,不包夥食,明日辰時準時交房,延期即算下一日,得補足費用。
價錢在趙大山看來實在不便宜,但這已經是目前他們能選擇的最低且實惠的價格了。
夥計帶著他們去了客房,交了鑰匙離開後,不多時拎著一壺茶過來。趙大山揭開一看,和他們在山上薅的土茶沒啥兩樣,喝進嘴裡都是苦的,不是啥金貴物。
嗐,想來也是,咋可能泡好茶葉給他們喝。
下房不大,隻有一張床,還沒有窗戶,估摸是下房中的下房,位置不咋地。掌櫃估計是看出他們是從鄉下來的,這才給他們挑了這間屋子。
下房也有布局好一點的屋子,就他們隔壁那間,夥計帶他們過來時,對方一家三口正好開門出來,他們可瞧得清楚,彆人那屋有窗戶呢,正對著後院,能開窗透氣。
走了一日,他們也累得狠了,沒計較這個。
沒窗戶正好,合了他們的意。
讓夥計幫忙把水送進來,等忙完後人一走,趙二田立馬把門關上,還把桌上推過去堵住房門。
“小寶,把餅子拿出來。”趙大山道。
坐在椅子上舔著糖葫蘆的趙小寶點點頭,然後小手一揮,床上就出現一個木盆,裡麵放著一摞野蔥餅,摸上去還是熱乎的。
一人拿了一張,卷吧卷吧就是一口咬下去,趙三地美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和剛出鍋時沒兩樣。”
“小寶,先把糖葫蘆放下,娘給你煮的雞蛋呢?你拿出來吃一個。”趙二田看著小妹,眼中的疼愛都要溢出來了,出門帶上小妹,都不用再喝生水吃冷食,簡直太方便了。
本來娘還想煮一盆粥擱裡麵放著,最後還是擔心會壞,隻做了耐存放的饅頭餅子,還有給小寶特意煮的雞蛋。
當初娘把雞蛋放神仙地裡,隔了許久才拿出來,當晚炒了一大盤雞蛋,味兒和新鮮的沒兩樣。當時娘就樂得找不著北,趙大山那會兒還納悶呢,這有啥可高興的?
眼下他算是明白了,他腦子沒娘好使,她老人家早就想到了今日。放在神仙地裡的東西輕易不會壞,這盤野菜餅過了一日一夜還是熱乎的,這說明啥?日後隻要有小妹在,他們出門在外再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提前蒸它十個八個的饅頭,可以頂好幾頓呢!
“二哥,我還不餓呢。”趙小寶小嘴撅得能掛油瓶,她都好久沒吃糖葫蘆啦,雞蛋隨時都能吃,糖葫蘆不趕緊吃就不好吃了。
“肚子餓不餓?”趙大山摸了摸她的肚子,一路閒的沒事兒,她坐在背簍嘴巴沒停歇過。
“不餓!”趙小寶搖腦袋,趙大山瞧她也不像餓的樣子,也就隨她了。
一人吃了四五張餅子,剩下的就讓趙小寶趁著熱乎趕緊收起來。娘她們烙了好些,不止這一盆,是按他們六七日的飯量做的,饅頭都比外頭大些,分量紮實,啃倆就能有五六分飽了。
肚子裡有了貨,精神頭就回來了,趙大山抓緊時間給趙小寶洗漱了一番,等忙完天已徹底黑沉。然後兄弟仨商量了一下,就讓小寶帶著她三哥去神仙地的木屋睡覺,趙大山和趙二田就在外頭擠擠睡一宿。
至於為啥隻帶一個人進去,當然是因為趙小寶隻能帶一個,在家就試過無數遍,一次隻能帶一個,若那人一直待在裡頭沒出來,下次就誰也帶不進去。
不知日後能不能多帶一個,反正眼下隻能這般。
這已經很好了,大家都很滿足,決定輪流讓小妹帶進去睡一晚,他們自我感覺在裡麵歇一宿,隔日精神都會好上許多,這也是在家嘗試後得出的結論。
當初開荒墾地,他們就覺得在裡麵忙活一夜,流汗歸流汗,身體非但沒啥不適,反而精神奕奕。
娘說這是因為他們呼吸的是仙氣,活該他們一家子享福,可得把小妹保護好,這可是個活祖宗。
他們一家老小對此深信不疑,所以這次出門,隻留下五個小子看家,三個年輕壯勞力都出來了。
一夜無話。
翌日,明顯睡眠更加充足的趙三地去櫃台交還了鑰匙,隨後他們先去了平安醫館。
平安醫館就是在潼江鎮開了分館那家,背後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