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饒是柳扶微默念了一百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心下忐忑仍未消減半分,於是索性將揣兜裡的佛經掏出來,借著將亮不亮的天光翻開。
世上佛經千千萬,對於心中無佛之人來說都一樣。
她為轉移注意力信手亂翻,無意間見到某頁有一列小小筆摘,字體虛淡且輕:我今大皈依,懺悔三業罪,消我諸罪根。
柳扶微指尖在“三業罪”二字上一頓,再翻過一頁,但見——
“吾心有愧,愧目之所及,皆是來途。”
“吾心有畏,畏來途去路,無人見我。”
“吾心有懼,懼不能以身負之責為夙願。”
每一頁,都在自省。
直到末頁,她看到了一句未寫完的話,身子微微一直。
“吾心有盼,盼世間有不怪吾罪業者,縱一人,足矣。”
她驀然間,想起了那句“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我下山”,心裡不知怎麼,平添了一絲酸楚之意。
她合上經書,定定地看著天空變成青白,映上一點金色的邊,空中似有低低的鳴響,像從天地間發出,杳無人聲,仿若時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
司照說人間有輪回,那應該就是有了,這一世掙紮至此,難道也是因為上一世作惡多端麼?如果這就是人間輪回千年萬年的規則,那最初該從哪裡算起,最終又會走向哪裡?
說來也怪。生平第一回做惡的柳小姐,在讀完佛經之後的第一反應既非懺悔,也不是自墮入地獄的放飛,而是茫茫然的思考著一個“人活圖啥”的問題。
隻是這個命題沒來得及深挖,驟聞一聲“咚”地巨響,天邊劃出一道刺眼的光。
萬裡無雲,自不是雷鳴,柳扶微望著聲響來源的上空——裂縫初倪的結界,傻了眼:啥玩意兒那是?
哪給她回味的時間,不明物又賣力撞了十來下,終於破殼而入,霎時間,滾滾紫氣帶出陣陣列風,瞬間將桃苑刮出了滿天粉飛的效果,柳扶微毫不懷疑若她此刻人在外頭,一定能體悟一番“扶搖直上九萬裡”。
起初她還以為那是來懲奸除她的神明,再看這無頭蒼蠅亂竄的架勢,又懷疑是不是“同道中祟”,待定睛看清那廝,她心裡暗罵一聲“見鬼”!
那是個長著翅膀的……書簡?
等等,這不會就是……天書吧?
“殿下!天書已闖入齋中!”
伴隨一聲長喝,幾道白色身影閃現於桃林之中,皆身著和司照一樣的僧袍,卻都是實打實的光頭,單看個個慈眉善目、氣質脫俗,想必就是傳說中的神廟高僧無疑了!
柳扶微心中暗暗叫糟。
苦苦尋不著,一來來六個,她真真意識到自己是背到了家,這下是人贓並獲百口莫辯,隻得閉目待抓。又聽聞一陣衣袂翻飛之響,她重新睜眼,但見那六位高僧一邊騰轉挪移,一邊念訣結陣。
這一幕瞬息萬變,對於不諳武功的人來看,如雷鳴開謝
,隻留殘影才對。可此刻不僅高僧的步步生花儘收眼底,她更在光影交疊的半空看清了一撇一捺的符文,不由目瞪口呆。
其中一個高僧艱難道:“師兄,天書將散,此天璿陣怕也維持不了多久!”
另一人道:“太微未至,尚未到開啟之日,天書怎會提前……”
話未說完,忽聽有人輕呼一聲“殿下”,陣法之外多了一道頎長的影子,正是司照。
不知他前一刻經曆過什麼,本就有些破損的僧袍比前頭更淩亂了,他的師父師伯們都沒察覺到古靈椿上有人,他自然也沒有,見天書隱隱然有掙籠而出的趨勢,他一吹哨,如影隨形的阿眼兄登時口吐青火,“嘩”一下將天書牢牢鎖於結界之內。
柳扶微:“……”
都是帶翅膀的,同類相克是吧!
下一刻,司照邁向前,欲要步入陣眼,眾人皆大驚失色,當即有人沉聲製止:“殿下!”
司照望向一位老者,恭謹道:“師父,天書由我所拾,隻得由我啟。”
那是司照的師父?
柳扶微凝神望去,但看那老者兩須長眉,雍容高華,雖看垂垂老矣但氣場卻著實比其餘五人高上許多。
她幼時就聽過關於神廟住持七葉大師,如今親眼見著這位傳說中當今世上活得最久的高僧,難免心中震顫。
一位頗為年輕的僧人道:“殿下!你身上罪業未消,此時貿然啟書恐生反噬!”
另一人附和:“不錯!天象未至,若不能施行天璿陣法,啟書所耗統統都將壓於殿下一人之身,紫荊將軍殷鑒不遠,望殿下三思!”
“天門之外諸派妖邪虎視眈眈,如若今日天書落入他們手中,生靈顛覆在所難免,我既為大淵子民、神廟子弟,豈可作壁上觀?”司照不緊不慢道:“師叔、師伯亦不必過慮,我有靈根護體,不至落到紫荊將軍那般地步。”
柳扶微聞言暗忖:諸派妖邪,指的莫不是袖羅教?
七葉大師:“圖南,靈根一旦損毀,肉身雖不滅,五感卻會儘失。你貴為皇室太孫,神廟不可決定你的去留,屆時你若長命百歲,餘生將儘陷無儘黑暗,你當真想清楚了?”
“我意已決。”
七葉大師喟歎一聲。
柳扶微尚沒嚼透何謂“餘生將儘陷無儘黑暗”,司照業已邁入,卻在跨入陣眼之際頓足:“師父,昨夜,有一個姑娘誤入罪業道,應是中了換命之術,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