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安置點出事,起因不算複雜。

雖林夕先前令人去各府通報,讓後麵的賑濟糧暫時彆運到安置點,但卻有不在他通知範圍內的人家——如商會、同鄉社之類的捐贈,依舊運到了安置點。

好在數量不算太多,安置點先前修的倉庫也儘夠裝了,便就放在那邊,供日常食用。

然後問題就來了。

糧食開始發黴。

真正的倉庫,在這方麵的準備是很周全的,即使如此也難免發生糧食黴變的事,而他們臨時建的倉庫——原就建在雨後的濕地上,下麵隻鋪了一層乾土,為求堅固,牆壁是用木頭做的,卻是新木,潮氣重的很……

再加上時不時一場大雨,不長黴才怪。

是以眾人商議後決定,趁著天晴,將糧食先挪到京城的倉庫,隻留下兩日所需。

不想他們糧車還未裝好,就被災民團團圍住。

原本極為溫順的災民,此刻卻群情激憤,質問他們要把糧食運到哪兒去……稱要弄走他們的糧食,先殺了他們。

鬨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又有人拿出不知道從何處得來的,寫著各家捐贈物資的冊子——質問他們裡麵的東西去哪兒了,明明是給他們的,為什麼他們不僅沒見到,甚至連知都不知道……

看的出來,這些不滿在林夕等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悄悄醞釀了許久,遇到運糧的事才終於被點爆,一發不可收。

甚至將成王和梁王之間,劃上了等號。

一樣是王爺,一樣克扣他們的賑濟糧,一樣將他們關起來不許消息泄露……

先前還假惺惺讓他們吃口飽飯,錢一到手,立刻就原形畢露……

“一個個蠢的跟豬一樣,怎麼說都沒用,”小四咬牙切齒:“說我們和梁王蛇鼠一窩,用他們的名義撈到賑濟糧,他們就沒用了……

“說我們把他們弄到這荒郊野外,就是為了方便害死他們……都特麼的跟瘋了一樣,怎麼解釋都不通!

“讓我們還他們的糧食……他們有屁的糧食,那是爺您舍了臉子一家家要來的!

“一群沒腦子的蠢貨,恨不得真弄死他們算了!當初就不該管他們的死活!”

林夕沒說話,隻輕輕踢了下馬腹,將馬兒不知不覺降下來的速度又提了下去。

“爺,”小四被甩開一截,忙又追上來,道:“就咱們幾個人去能行嗎?我走的時候,就已經鬨得不可開交了,這萬一要是動起手來……”

他們來的急,就隻從宮衛裡調了一小隊人。

林夕道:“不少了。”

“才二十個而已,”小四發急:“那可是近萬人啊!”

“要是真動手,帶兩百個也沒用。”

小四恨的咬牙切齒,連聲咒罵。

原本辦得好好的一件事,災民們吃飽穿暖,房子也漸漸修起來了,每天都過得熱火朝天……

便是那些朝廷大臣,雖

看不慣林夕將這裡交給女人來管,但對他能將事情做到這種地步,也是意外和認可的。

如今這麼一鬨,全毀了!

他都可以想象,朝臣會怎麼攻擊,外麵的人會怎麼冷嘲熱諷。

從此之後,“無能”兩個字,怕是要扣死在他們爺身上了!

真特麼憋氣!

陳碩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二十裡路而已,快馬加鞭一刻鐘就到了,遠遠的就看見幾十個衙役被逼在角落,死死擋住激烈推攘的災民,阿大阿二他們站在後麵,護住安以寒主仆人。

楚栗倒是勇敢站出來,嘶聲力竭的解釋勸說,隻是在這種環境,彆說有沒有聽的進去了,就算有想聽的,也聽不見。

二十多騎聚在一起還是有些威懾力的,人群安靜了一瞬間,林夕他們並未如何費力便衝入圈內。

林夕側頭吩咐:“帶安姑娘她們上車。”

小四應一聲去了,楚栗過來,深深一躬,聲音沙啞:“王爺,臣慚愧……”

林夕搖頭,還未開口說話,人群中傳來幾聲喊叫:“成王來了,這就是成王!我們的糧食呢!還我們糧食!”

“還我們糧食!”

“還我們糧食!”

“……”

漸漸齊整,聲震雲霄。

阿大怒喝一聲:“都給我閉嘴!”

他內力有成,大喊之下聲若滾雷,隻是怎麼抵得過近萬人的齊聲怒吼?

災民激動的喊叫,推攘,開始向陣中擠壓。

林夕雖有數十衙役,二十宮衛,但這點力量在近萬人麵前,如同大象腳下瑟瑟發抖的小雞仔,能存活多久,隻看大象何時落下提起的那隻腳。

楚栗急道:“王爺,您還是先走吧,彆管我們了!”

林夕搖頭:“無妨,讓他們鬨。”

陳碩緩緩下馬,扔開韁繩,站到林夕身側,抱著胳膊,站姿依舊鬆弛,神情也不見緊繃。

林夕笑道:“師兄,你要為我牽馬墜蹬啊?”

陳碩斜睨他一眼,沒吭氣。

他不擅馬戰,若真動起手來,還是在地上更能施展得開。

見他們還不緊不慢,楚栗大急:“王爺,現在不是任性逞能的時候……”

彆看現在暫時沒事,但這些人的情緒明顯越來越激動,點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到時候幾千個人一起衝過來,陳碩就算武功再高,能攔得住幾個?

林夕抬手。

身後二十宮衛齊齊從背後抽出長箭,點燃上麵纏著的、浸了火油的麻布,拉開弓弦。

楚栗大驚失色:“王爺使不得,現在動手隻會激起眾怒,到時候……”

林夕不理,揮手。

二十支火箭整齊劃破長空。

“彆停,繼續射。”

一支支火箭飛了出去。

草棚被點著,倉庫被點著,粥棚被點著,醫療點被點著,裝著糧食的車隊被點著……

楚栗愣愣看著整個營地被籠罩在火海中。

他們將近一個月的心血,全在這裡了。

沒了……

他扭頭看向林夕,嘴唇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震天的喊聲中終於出現不和諧的音符。

“著火了?”

“著火了!!”

“我的房子,我的房子燒著了……”

“我爹還在裡麵!爹,爹,你快出來,房子著火了……”

“糧車著了!糧食都在車上!大家快來救火啊!”

“救火!快救火啊!”

“對救火!救火!”

“救火……快,快快……”

主旋律由“還我糧食”,迅速變成了“快救火”,甚至沒有人想過要來找罪魁禍首的麻煩,一個個返身朝家裡湧去……

將自己的鍋碗瓢盆、破爛衣裳搶出著了火的草棚,抱著所有能裝水的器具,瘋狂朝河邊跑去……

圍著林夕他們的人,由幾千變成幾百,又由幾百變成幾十,最後僅剩的幾十人也不甘的轉身投入到救火大業中去了。

安置點內,每個人都在呼喊、奔跑……

一桶桶、一鍋鍋水從河裡運出來,路上灑落大半後,杯水車薪一般潑在熊熊烈火上。

然而房子大多是草做的,雖然這幾日時常大雨,但經過一天的暴曬,一點就著,一著就是一大片,滅起來哪那麼容易。

卻沒有人放棄。

“探花郎,”林夕問失魂落魄的楚栗:“聽說過群氓效應嗎?”

楚栗茫然搖頭。

楚栗當然不會知道,林夕也是在投胎之前,才剛好在網上學到了這個詞。

林夕道:“人的情緒很容易受到外部影響,尤其這些人,智慧不高、人數眾多,加上對自身處境的不確定性,讓他們對周圍的群體有很強的依賴性和盲從性……屬於最容易被煽動的個體。

“都不需要多少邏輯,隻需要用激烈的、誇張的、重複的話,就能完成對他們的洗腦,讓他們完全失去獨立思考能力。

“他們認為對的東西,口頭猜忌也能變成言之鑿鑿的證據。

“他們認為不對的東西,鐵證如山都覺得是彌天大謊。

“拒絕接受、拒絕思考、拒絕判斷……所以跟他們講道理,是沒有用的。”

所以他今天來,根本沒準備講道理。

楚栗嘴唇蠕動,最後道:“都是下官無能……”

“是挺無能的,”林夕頷首:“能煽動這麼多人,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們事前竟然一點都沒發現。”

楚栗猛地一個激靈,這才明白林夕的意思,指著眼前奔忙的人群:“你是說,這裡麵……”

“不然呢?你們又沒有真的苛待他們,他們有什麼可鬨的。”林夕道:“洗腦洗的這麼熟練和隱蔽,想是之前做慣了的,十有八九是巴蜀那幫人了。

“真夠沒腦子的。”

楚栗愣了愣,手指災民,問道:“王爺您說誰沒腦子?巴蜀那幫人,還是這些人?”

“都沒腦子。”林夕並未解釋,問道:“賬冊還在吧?”

楚栗忙道:“在呢,都在的。”

林夕側頭吩咐:“弄兩箱銅錢過來。”

……

大火足足燒了一個時辰,從下午燒到黃昏。

營地已成一片廢墟。

草棚燒了、倉庫燒了、糧車燒了、醫療點燒了、粥棚燒了……

倉庫和糧車裡的糧食衣物,也都燒了。

全沒了,什麼都沒了。

所有人精疲力儘的坐在地上,滿臉都是被汗水浸濕的黑灰,眼神大多是茫然的:為什麼?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隻是想要拿回我們自己的東西而已啊!

一道哭聲不知道從那個角落響起,然後蔓延到整個營地。

到處都是哭聲。

孩子的,老人的,男人的,女人的……

絕望又迷茫。

他們在巴蜀,地裡大旱,顆粒無收,朝廷的救濟糧一顆都沒發到手裡,想出去逃荒又被大軍攔住去路,隻能吃糠咽菜的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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