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安置點,萬人齊集,卻一片死寂。
上午初聞長樂公主慘案,他們有感歎的,有憐惜的,也有隱隱覺得暢快的,卻不覺得此事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直到身穿官服的差役凶神惡煞的進駐安置點,直到數百名災民被集中關押,直到一個又一個的人被叫去問話……他們才開始惶恐。
待看見林夕帶著禁軍、鎖著囚犯、拖著屍首進來,待在囚犯和屍首群中,看見了似曾相識的麵孔,這份惶恐便成了絕望。
原來,自己竟是反賊的同黨。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無辜,但從巴蜀一路走過來的他們更清楚,在這樣的大案裡,沒有人會在乎他們無不無辜。
他們同叛軍從一處來,在一處住,同吃同睡同出工……這還不夠嗎?
退一萬步,就算他們活下來,可出了這種事,安置點肯定會散的。
安置點沒了,巴蜀還在打仗,他們身無分文,能去哪裡?
身強力壯的,也許能找個莊子,租一塊地,種的糧食交了租子,剩下的拌著野菜煮稀粥,也能活下去。若什麼時候年成不好了,運氣好的,主家減點租子,再借點糧食,能活一天是一天,等利滾利實在熬不下去的那天,再說。
婦人小孩,頭上插了稻草,賣到哪裡是哪裡。
至於老人,找個清淨的地方一躺,熬過幾日,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他們從巴蜀逃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這些,已經做好了接受的準備,但是……
但是他們已經吃了幾個月的飽飯啊,但是他們已經住了幾個月的新屋啊,但是他們的孩子已經會背“人之初、性本善”了啊……
該死的叛賊,該死的叛賊,該死的叛賊!
他們淒惶的看著施施然下馬的少年,仿佛一個個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囚。
心裡也帶了隱隱的期盼,期盼這個一次次帶給他們希望的、讓他們過上自己做夢都不敢想的好日子的少年,能再救他們一次。
隻是這份期盼,雖流露在眼底,卻沒人敢付之於口,甚至他們自己也知道是無望的……這一次,被淩1辱、被殺害、被死後懸屍的,是尊貴無比的公主啊,是這少年的親姐姐啊!
少年一身素服,月白的衣袖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雪中紅梅一般刺目。
“王爺……”
有人呐呐的喊了一聲,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
少年麵色如常,隨手扯下外袍,和韁繩一起扔給急的快要哭出來的端午,吩咐楚栗:“安置一下,該關的關,該問的問,該治的治……有幾個傷的有些重,彆讓他們死了。”
又看向刑部來人,問道:“查出什麼不曾?”
刑部郎中上前半步,恭聲道:“稟王爺,有五名叛賊在臣等拿人之前便聞風而逃,尚在緝拿,剩下的,亦有行跡可疑之人,隻是並無實證,還在審訊……臣等無能,請王爺責罰。”
又不是他的人,責罰個什麼?林夕道:“跑的大約都在那裡,回頭你同他們交接下,押去刑部慢慢審……安置點到底不是問案的地方。”
先前一戰,雙方都是傷的多死的少,禁軍且不說,有鎧甲護住要害,又有高手掠陣。叛軍那邊,一開始人多勢眾,壓得禁軍隻能勉勵自保,死傷不大,等禁軍援軍下場,又奔著活捉去的,也沒死幾個人。
刑部郎中連連應是,雖心中有無數疑問,卻不敢問一個字,眼色示意底下人去乾活,自己則畢恭畢敬跟在林夕身後。
他第一次來安置點,在看見安置點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成王的“可怕”。
如給他兩萬難民,給他足夠的錢糧,他自問也能讓這兩萬人活下來,但讓他們活得如此乾淨整潔、如此井井有條,如此欣欣向榮,他做不到。
或許有人會將此皆歸功於安家大小姐,歸功於安相教女有方,但堅持將所有難民集中起來建安置點的,冒著大不韙啟用安以寒的,又是誰?
難怪章俊達那老兒,自從跑了一趟安置點之後,禦史台就再沒找過成王的茬……真真是老奸巨猾。
林夕目光從一張張淒然黯淡的臉上掠過,側頭叫一聲:“阿大。”
阿大應聲上前,林夕道:“念吧。”
於是阿大躍上石台,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一字一句念了起來。
讓阿大念,是因為在一二三四中,他內力最強,聲音傳的最遠,遠到因受傷過重被抬到小屋治傷的褐衣漢子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草鞋一萬三千二百六十四雙,三文一雙,計三萬九千七百九十二文……
“草席三千一百零八張,一百二十文一張,計三十七萬兩千九百六十文……
“……”
褐衣漢子無心理會他念的是什麼,也不想知道他們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還要對著這群人念這種無聊的東西……腦海中一遍遍浮現的,是身邊的人不斷中箭倒下的畫麵。
全軍覆沒。
為什麼會全軍覆沒!
到底是誰出賣了他?出賣了所有弟兄?
他到現在都想不通,他明明已經很小心了,那些人在行動之前,根本不知道他要帶他們去哪裡,更不知道他們要伏擊的人是成王……
他也擔心是陷阱,所以派人盯著城門,盯著安置點,盯著附近軍營,但是根本就沒有調兵跡象……那些禁軍,到底是怎麼來的?
外麵陳大毫無感情的聲音還在繼續,長長的收入念完,開始念支出。
一樣乏善可陳,無非就是柴米油鹽,人工地稅。
替他包紮傷口的學徒早就停了手,靜靜聽著外麵傳來的聲音,眼中漸漸蘊起淚光。
“……收支相抵……計盈利三萬九千六百七十七文,合銀三十九兩餘。”
最後一句入耳,學徒愣了很久,眼淚慢慢湧了出來,布滿那張清秀黝黑的臉。
外麵,無數壓抑的哭聲入耳。
褐衣漢子煩躁
不已。
他一個被捉的反賊,一個將要上刑場的死囚還沒哭,這群人哭什麼?一個賬單而已,有什麼好哭的!
哭聲不歇,屋內重傷的刺客想起自己的處境,也不由嗚嗚出聲。
褐衣漢子終於忍無可忍,喝道:“哭什麼哭!”
學徒被驚醒,猛地回頭,狠狠盯著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恨意,想將他剝皮剔骨,碎屍萬段的恨意。
仿佛有什麼努力了很久的、終於要夠到的幸福,被他殘忍的一腳踩碎了一般,恨的他兩眼通紅,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