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冬日的天,總是灰蒙蒙的清冷。
剛下過一場雪,連綿的青山披上了一層雪衣,山頂上的雪保留得乾淨,像是戴上了一頂白帽子,往下便逐漸淡了,依稀能望見零星的草木顏色。
得多下幾場,下得再大些,那群山才會全然被雪衣包裹,投入到冬天的懷抱中去。
雪後的蛇草鎮也安靜地不像話,大概人也需要冬眠,因此每到寒冷的冬日,便隻想賴在溫暖的被窩裡一睡不醒。
如此便顯得遠處的哀樂聲也格外淒清了。
有快遞員開著小三輪車嘟嘟嘟而來,呼吸落在空氣中,帶起一片蒸騰的白霧。
“小孟醫生,您的快遞!給您放門口了!”
“喵~”
快遞員將快遞箱子放在門前屋簷下,一隻狸花貓甩著尾巴慢悠悠地走過來,蹲在門口歪頭打量著著他。
“喲,你是小孟醫生家的貓啊?”
狸花貓:“喵。”
似是在回話。
快遞員覺得稀奇,出聲逗了它兩下,貓兒卻高冷地充耳不聞。快遞員放完快遞便走了,離開前見那貓還蹲在門口,盯著快遞箱子好奇地張望。
過了一會,孟園從屋裡出來,將快遞拿回家去。
最近與病人一起增長的,是全國各地飛來的快遞。
時不時就能收到一些病人回饋的禮物,之前救過的阮秋很早就給她寄了幾本古舊的醫書,其中夾著一張數額不小的銀行卡。然後便是徐陽,也常常給她寄東西,上回隨信來的還有一張空白支票,一副財大氣粗讓她隨便填的意思。
前段時間送了溫玉一壺酒,第二天人就來回了一份禮,是一份難得中藥材。
還有那位徐家兒子,辦完徐金花的葬禮後找到孟園,非要給她道歉,又送了一大份自家曬的老臘肉。
至於那些被孟園治過病的人,就更不必說了。
起初鄰裡街坊隻是看個頭疼腦熱,孟園不收他們的錢,就隻好你家提個老母雞,他家拿點醃酸筍這些農家特產,禮輕卻帶著感激的心意。
這些食物往往都進了小黑的肚子。
後來隻救癌症病人,送禮就更多了。
救命之恩太重,那些病人哪怕治好了回了家,也會寄一些當地的特產來,於是快遞也就格外的多。
最開始救過的那對祖孫,就給孟園寄來了新收獲的農作物。
或許世俗意義上並不珍貴,卻是他們家裡最有價值的東西。
孟園把箱子擱在桌上,貓兒也跟了過來,用爪子去撥快遞箱。
一邊撥一邊用貓瞳瞅孟園,似在催促她快點拆開,好看看裡麵到底是什麼。
這是一隻大膽的貓兒,自從進了家門,便沒有半點拘束,迅速登堂入室起來。
“古語有言,好奇心害死貓,古人誠不欺我。”孟園笑道。
狸花貓才不管什麼古人與古語,一雙貓瞳仍直勾
勾盯著箱子,眼神專注。
孟園略微失笑,將箱子打開了。
裡麵裝著一隻錦盒,盒子再開,一支晶瑩剔透的祖母綠打造而成的翠竹簪映入眼簾。
玉石藏靈氣,這翡翠品質高,靈氣亦是氤氳。翠竹光華流轉,好似流動的清泉。
盒子裡還有一封信,打開一瞧,信中大意是表示感激之情,又說自己偶見這翠竹簪,覺得大概合適她,於是便將其買下贈與她雲雲。
孟園看了一眼,又將盒子收了起來。
她不缺什麼簪子,若想要竹簪,院子裡隨便一根紫竹,品質都能比這簪子高。
人間的金銀玉器,於修行者而言,不過是俗物罷了。
貓兒看過箱子裡的器物,也迅速對此失去興趣,自顧自轉身跑遠了。
看來對貓兒來說,金銀玉器亦是不值一提,至少不如花兒好玩。
它蹲在廊下,仰頭瞧著屋簷上垂下來的薔薇藤,薔薇能在冬日裡生長,此時那藤蔓依舊濃綠,蜿蜒著垂落在了空中,如同一道碧色簾幔。
貓兒盯一會,便倏而跳起來,躍到半空中,伸爪去夠垂下來的藤蔓尖尖。
薔薇藤在一次次的襲擊中搖晃不停,貓兒便蹲在地上看個不住,一雙清澈的貓瞳跟著打轉,仿佛那是什麼絕美的風景,一秒也不能錯過。
“扣扣!”
有客人上門,貓兒才會靈巧地動一動耳朵,停下無意義的撥弄藤蔓動作,歪著腦袋打量著進門的人。
隻是人與快遞箱子一樣,永遠隻能吸引它幾秒的目光,很快便又沉浸到遊戲中去了。
孟園將客人迎進來,這次的客人是一對母女。
母親五十多歲模樣,穿著打扮很講究。女兒大概三十出頭,麵色蒼白憔悴,頭上戴著一頂毛絨帽,厚重的棉衣套在身上,顯出空蕩蕩的瘦小。
“小孟醫生,我們是從銀江市趕來的,我女兒她得了胃癌,醫生說沒救了……”
母親進門便拉著孟園的手,涕泗橫流地訴說,祈求孟園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兒。
女兒倒是神色平靜,漆黑的眉眼無波無瀾,有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味道。
孟園隻看了一眼,便說:“你女兒我救不了。”
母親頓時大驚失色:“怎麼救不了呢!不是說癌症就能救嗎!怎麼到我這裡就沒法救?還是說我沒送禮?我帶了的,小孟醫生您看,隻要您治好了我女兒,要我傾家蕩產都行!”
她從口袋裡翻出厚厚的紅包,又一個勁承諾,似是認定了孟園說沒法救是因為報酬太少。
女兒冷眼看著母親的舉動,眼神裡劃過一抹深深的嘲諷。
孟園將紅包推回去,淡淡道:“不是因為這個,你女兒的心已經死了,她沒有生的念想,自然活不了。”
“收回去吧,我不缺錢。”
孟園此話一出,母親的動作就頓住了,不敢再造次。隨即矛頭便轉向了女兒,她抓著女兒手一疊聲問:“我哪裡對你不好,你竟然
想死?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吃穿供你讀書,你不感恩還來怨恨我嗎?我是你的媽媽,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怎麼就不懂!如果是其他家的孩子,絕不會像你這樣不孝順!你怎麼就不能向人家學學,少叫我操點心!”
女兒平靜地說:“我快死了,您滿意了嗎?”
母親猶如被刺痛一般,猛地崩潰大哭起來。
女兒不再看她,轉身走出門去,站在欄杆邊,無神地望著院中頹敗的花園。
“為何要用自己的死亡,去懲罰彆人的過錯呢?”
孟園緩緩走來,立於女人身旁。
女人轉頭,一雙暗沉的眸子看著孟園,或許是人之將死,也或許是方才道人一眼看穿她的死誌,她忽而有了些許想要傾訴的欲望。
身後門內,母親哭泣的聲音源源不斷飄來。
門外,女兒輕輕地道:“我從小就很乖,是個標準的乖乖女。我的家庭也很完美,我的父母都很愛我,他們總是將他們覺得好的東西給我。小學開始我就上興趣班,我的功課必須保持在年級前十名,我的玩樂時間都是完成任務的獎勵。如果想要什麼,就必須付出相應的努力。我的朋友每一位都會被細細篩選,性格好家世好學習好才能當我的朋友,我的同桌也是如此,我身邊的所有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活在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裡。或許有人覺得幸福,如果我說我隻覺得束縛,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
“我媽是學校老師,她堅信這樣才是正確的育兒觀,能教導出優秀的孩子。或許我在其他人眼裡也算得上優秀吧,名牌大學畢業,入職著名大廠,二十五六歲就做到主管階層,能獨立在大城市裡買房定居。但我大學被要求每天一個電話,不允許接觸任何異性戀愛。畢業後必須回到家鄉工作,我抗爭了幾年,還是回來了,然後被他們安排進入他們覺得安穩的企業,上著早八晚五的工作,拿著一份固定的不低但也沒有上升空間的薪水。再被他們安排著去相親,結婚,生子……因為他們認為女人就該如此。”
女兒好似在問道人,又似乎在問自己:“我就像是一隻被網纏住的蟲,那些絲線將我越纏越緊,我該怎麼才能活下去呢?我甚至找不到人生的意義。我活著是為了什麼?成為他們優秀的作品嗎?”
“那我……自己呢?”
她迷茫地望著天空,發出自己的靈魂之問。
她找不到自己了。
她好像隻是作為一個女兒活在世上,除了這一身份,她找不到任何認同感。
往後的人生中,她還要成為他人的妻子,彆人的母親,唯獨沒有她自己。
“我活到三十歲,才發現我的人生一直在被掌控,我沒有特彆的愛好,我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因為就連興趣愛好都是刻意培養出來的,我想掙脫這束縛,卻發現根本無法掙脫,或許掙脫了我也找不到未來的方向。”
“所以當我發現我患了癌症,我隻覺得輕鬆。癌症成了我人生唯一的出口,它就像是咬破蠶繭透進來的那一束光
(),我知道出去會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可我無法抗拒這種自由。”
話音落下,一陣無聲的靜默中,身後的哭泣聲依舊如泣如訴。
道人輕聲開口:“如果你能重回過去,你會想做什麼?”
“大概……是放肆地為自己活一次吧。不過人怎麼能回到過去呢?”女人苦笑著搖頭。
大概是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女人的臉色顯得有些疲憊。
孟園留意到她的視線無意識追逐著對麵走廊裡正在撲藤蔓的貓,明明是一雙古井不波的死寂的眼,卻追著小貓的動作不停歇。
“你有些累了,要睡一覺嗎?”
孟園並未對她的人生做出任何點評,隻是如此問道。
女人想要拒絕,然而還未開口,便感到一陣困倦襲來。
她好像,的確是有些累了。
拒絕的話被咽了下去,她點了點頭,跟著孟園回了治療室,近來到訪的客人太多,室內又添了幾張矮榻,那位母親伏在桌上,不知何時哭著睡著了。
女人躺到一張榻上,臨睡前問:“小孟醫生,剛剛那是你的貓嗎?”
孟園搖了搖頭:“它不是誰的貓,它是它自己。”
見女人露出怔忪的表情,她溫和地問:“你喜歡它嗎?”
女人茫然地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貓,我沒養過。”
道人抬手,在她額上輕輕一點,宛如一片微涼的雪花飄落了下來,落在了她的眉心。
“沒關係,很快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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