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堂內一縷直上青煙猝然彌散成絲絲霧霧,瞬又融於空氣之中,再看不見蹤跡。
是第三根香燃儘了。
謝不為凝著香柄上的最後一星火明滅掙紮,終徹底暗淡之後,餘下的香灰落入了香插底座——那裡已堆起了半寸高的香灰。
一炷香燃儘大約是半個時辰,也就是說,這度支郎讓他又等了一個半時辰。
而這,已是第三天了。
立在一側的堂內長隨也與前兩日一樣,沒有再撤換燃香的意思,而是來到謝不為麵前,語氣淡漠地下逐客令:“我們郎君在外公務繁忙,怕是今日也回不來了。”
與趙克或是說謝不為自己料想的不同,這庾尚書根本沒有給陳郡謝氏麵子的意思,即使是謝不為親自來到鳳池台尚書省度支部,其下度支郎仍舊以公務纏身為由推脫不見。
謝不為似笑非笑地顧著眼前頗有幾分倨傲的長隨,“什麼公務竟需要度支郎親自外出處理,還處理了三日都不見好?”
長隨隻道,“恕無奉告”,便轉身入堂後,留謝不為一人在堂中。
謝不為閉了閉眼,這庾尚書如此不給麵子也並非沒有考量,即使謝翊實為鳳池台中權柄最重之人,但其是領中書監,掌中書省。
就算他請的叔父插手,但中書預尚書,是有越權之嫌,三省分立本就是為避中央職權不清,若當真如此行事,潁川庾氏便可以此為文章,抨詰叔父及陳郡謝氏,甚至可趁此機會將拖磨丹陽郡賦稅核對之事隱於此事之後。
他若當真去找了叔父,恐怕才是庾尚書想看到的吧。
這魏朝官場,門閥重於職權已成定律,即使度支郎確實瀆職,但因其後是為潁川庾氏,竟當真讓蕭照臨與他都覺棘手。
謝不為起身出堂,外頭阿北正蹲在帶來的一堆冊本旁邊,見謝不為麵色清冷,猶凝寒霜,便知事情結果,忙跑到謝不為身前,忿忿道:“我們這就去找太傅做主!”
謝不為半垂下眼,瞥著那一堆的冊本,聽到阿北說的話也不應,似是在思索什麼。
今日仍是陰雨天,東風潮濕,吹得人渾身都不舒服,加之這幾日在度支堂內受的氣,謝不為心底不免有些積鬱,心緒糟亂一團,隻想燃把火將這些都燒乾淨了才好。
這股衝動令他漸漸不欲再權衡利弊,陡然抬起頭,望向更高的一座樓台,那裡是政堂所在,而政堂左右便是孟相與謝太傅的個人辦公之處。
阿北順著謝不為的視線看去,麵上一喜,“走!去找太傅!”
卻不想,謝不為竟擺首,“不,我們去找孟相。”
單論尚書省,自然是孟聿秋這個右相兼錄尚書事最大,在職權上可以名正言順地管轄度支部之事。
但唯一需要考量的便是,在潁川庾氏幾乎是擺在明麵上要與蕭照臨和丹陽郡府作對的情況下,孟聿秋究竟會不會願意冒著得罪潁川庾氏的風險插手此事。
畢竟,孟聿秋完全可以選擇置身事外,隔岸觀
火。
阿北詫然,“孟相?他會幫我們嗎?”
謝不為仍是擺首,“我不知。”
阿北欲再問,“那......”但話還沒說完,謝不為擰眉續言,“可我感覺,他不會坐視不理。”
“感覺?”阿北撓頭不解。
謝不為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他心底的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那日在宮裡孟聿秋毫無緣由的出手相助吧,他隱隱覺得,這件事,於公、於私,都可以尋孟聿秋要個解決法子。
謝不為不再猶豫,俯身抱起半摞冊本,直接闊步往政堂方向去。
阿北愣了一下,也連忙帶著剩下半摞跟了上去。
在走到孟聿秋堂閣之前時,迎麵撞上了一行剛從裡頭出來的官員。
那些官員皆出身世家,因此都認得出謝不為,各個活像是白日裡見了鬼一般麵露驚詫。
謝不為無心應付他們,直接繞道而過,踏入了堂閣之中。
丞相堂閣布局自然有所講究,分為前廳議事處及後堂辦公處。
謝不為沒有在前廳見到孟聿秋,但看適才眾官員皆從此出的陣仗,孟聿秋現在應當是在後堂,便想直入後堂,卻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竹修攔住了去路。
“誒誒誒,謝不為?!你怎麼在這裡!”
謝不為一見竹修,便更是料定孟聿秋就在後堂之中,不知為何,心下莫名安定了幾分,暗暗舒了一口氣,才有心思應付竹修,眼神瞄著後堂方向道:“我有公務請教孟相,還請讓路。”
竹修見謝不為望著後堂的樣子便來氣,“你能有什麼公務?還非要來打擾我們主君?”他又邁一大步,側身擋住了謝不為的視線,“我們主君才是在忙公務,你不要再來纏著他了,你耽擱不起的!”
阿北見狀迅速衝了上來,不忘摟緊了將要滑下的冊本,怒視著竹修,“你憑什麼說我們六郎沒有公務,我們六郎現在可是丹陽郡府主簿,正有很重要的事,你擋在這裡才是耽擱不起!”
竹修見阿北竟直接頂撞他,更是生氣,一瞬間全然忘了孟聿秋教他在外需得謹言慎行的交代,有些口不擇言,“小小主簿而已,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在我們主君麵前,也不過是地上的草芥,不值一提。”
謝不為的麵色倏地一冷,剛想開口,卻聽得一道溫柔似和煦春風般的聲音從後堂方向傳來,“可是六郎?”
謝不為頓時顧不上竹修,探身朝後堂喊道:“是我,懷君舅舅,我有事尋你。”
隔絕前廳視線的錦簾被緩緩挑開,溢出些許淡雅竹香,墨綠色的衣袍顯在謝不為眼前,當真如見挺拔翠竹。
孟聿秋走了出來,見謝不為懷抱冊本,竟直接伸出手來接過,動作流暢自然,仿佛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一般。
這下莫說竹修阿北,就連謝不為都有些震驚,“懷君舅舅......”
孟聿秋“嗯”了一聲,但未說些什麼,隻直接翻開最上頭一冊,垂眸大略看了幾眼,詢道:“這是丹陽郡
去歲的賦稅賬本?”
謝不為忙回過神來,連連點頭,“正是。”
孟聿秋將冊本交給仍呆立在旁的竹修,負手而顧謝不為,語調平緩,“若我記得不錯,去歲全國賦稅之賬皆已在年前核畢,你今日帶著賬本過來,可是哪裡出了問題?”
謝不為心下一駭,訝然蹙眉:“可丹陽郡賦稅核對之事一直拖到了今天都未曾經度支尚書核準,又何來全國賦稅之賬皆已核畢?”
孟聿秋聞言亦是不解,但並未說些什麼,隻教廳內長隨去閣庫中翻出去歲上呈今上的奏章,再對竹修,神色微沉,“和六郎道歉。”
竹修一怔,旋即明白孟聿秋這是聽到了他方才的妄言。
其實在說完那句話的時候他便已自覺不妥,這下被孟聿秋指出,頓時麵露羞赧,也未曾有任何不服,老老實實對著謝不為躬身請罪,“適才是奴輕狂,還望謝......主簿見諒。”
謝不為現在哪有心思計較這些,略略頷首就當此事已過,目光始終一錯不錯地落在孟聿秋身上,“丹陽郡......”
恰在此時,長隨找出了孟聿秋所說的奏章,送到了孟聿秋手上。
謝不為看著那本奏章便噤了聲。
但孟聿秋並未就此打開,隻示意謝不為跟隨他入後堂,在兩人隔案對坐之後,又令竹修領著其他隨吏出外守門。
等到後堂中唯剩他們二人時,才將此奏章放在了案上,和言道:“你自己看看。”
謝不為沒有客氣,直接拿起了奏章翻閱,此奏章類似於尚書省上呈給皇帝的年度報表,上頭清清楚楚寫著全國九州六十二郡賦稅皆已核準。
他終於明白了,這潁川庾氏竟膽大至此,對下拖磨丹陽郡賦稅核對之事,但對上卻敢謊報全國州郡賦稅皆已核準,到時就算東窗事發,庾尚書本人也大可將罪責歸於下官......抑或是丹陽郡府屬官。
難怪!
難怪庾尚書竟敢如此光明正大為難丹陽郡府屬官,原是早有準備應對之策。
謝不為才又意識到,蕭照臨定然也是知曉此事,卻也無可奈何,若是在夏稅之前不能解決,那蕭照臨連同整個丹陽郡府便隻能吃了這個暗虧,還不能拿庾尚書怎麼樣。
許是謝不為默然沉思太久,孟聿秋竟直接抽走了他手中奏章,將不知從哪裡變出來的精致糕點推到了謝不為麵前,聲如清風拂麵,“想來你這幾日定是在度支部費了不少時間,吃些糕點歇歇吧。”
謝不為本隻有震驚、無措與煩躁之感,但聽了孟聿秋明顯的安撫話語後,在這些情緒之外,頓時又生出幾分委屈,原本清亮的眸中也不自覺蓄出了一層霧氣。
就算他自小就跟隨謝女士在娛樂圈這個名利場中麵對過三道九流的人,也見識過各種上不得台麵的手段,但在謝女士的悉心保護與教導之下,從沒有什麼惡意和難題可以突破謝女士的防盾直接傷害到他。
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先不說陡然失去所有親人朋友的孤獨之感,他所直接
麵對的便是各種各樣的惡意與為難,雖說大多是原主留下的爛攤子,但都必須由他承受。
即使他牢記謝女士的教導,也憋著一定不讓謝席玉得意的氣,看似毫不在意地無視任何惡意與為難,又遊刃有餘地去處理各種難題,但他當真就如鋼鐵俠那樣刀槍不入嗎?
這些日子來,除了那晚的回憶,他絲毫不敢再多想念謝女士一點,因為他怕再多憶起謝女士的好,他便再不能忍受在這個世界中所承受的一切,可他又絲毫沒有辦法回到謝女士身邊。
今日麵對的來自潁川庾氏的為難,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
可一切才不過剛剛開始,他決不能就此認輸。
他在案下攥緊了拳,淚已蓄滿了眼眶,卻努力睜著眼不讓淚流出,即使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仍仰首看著隔在蒙蒙淚簾前的孟聿秋,“若我直接上呈陛下揭露此事,是否可以化解丹陽郡府此次燃眉之急?”
他已看不清孟聿秋的動作,但能感覺到孟聿秋拿出了一方柔軟巾帕,隔著木案送到他手中,言語極其柔緩,仿佛是在哄慰孩童,“想哭就哭吧,哭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擦乾淨就好。”
謝不為一怔,淚瞬間如傾盆大雨奪眶而出,他已辨不清究竟自己是因何而哭,隻覺得心頭的烏雲仿佛凝成了千斤巨石死死壓住了他,教他片刻都不能喘息。
他緊緊捏著那一方巾帕,肩頭顫抖不止,是在努力抑製自己的哭聲。
一聲歎息過後,孟聿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