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暑氣漸消。
屹然的城牆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將其下踏著風塵的嚴整軍馬完全籠罩。
但即使如此,也並未掩去為首者半分的紅衫風姿。
城門洞開,猶如帷幕拉起,城內行人車馬喧囂之聲便乘著南風飄繞而來。
謝不為和季慕青皆抬眸看了一眼城內景象,再相顧而視。
謝不為輕拽著馬韁,雖麵上是有些許疲乏之態,但動作仍舊輕靈。
他的一身紅衫也被南風吹揚,如此更添逸氣,仿佛隻是從郊外踏青歸來,而並非行軍趕程了幾百裡。
“阿青,暫此彆過。”謝不為對著季慕青笑了笑,左手稍揚馬鞭,正欲駕馬入城。
這是因他與季慕青職責不同,他身為隨行監軍,返京首要之事是呈疏於上,再與鳳池台述職;
而季慕青是為此行主將,則要先行去城北軍營述職還兵。
但在此時,季慕青卻突然出言,眼神中滿是疑慮,“哥哥,臨行前夜,兩位謝將軍為何要故意灌醉我?”
在那夜後的第二日,他便敏銳地察覺到謝不為對待他的態度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直覺是與謝瑜和謝璨相關,但每當他問及謝不為那夜之事,謝不為卻總是故意岔開話題。
他知曉,若是此時再不發問,日後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謝不為揚鞭的手有一滯,目光停留在季慕青眸中一息,但很快撇過了眼,唇角一勾,笑意卻顯得有些尷尬,“他們隻是見你年紀小,與你玩鬨罷了。”
這又是一次回避,謝不為和季慕青皆心知肚明。
季慕青稍有一怔,但很快也如前幾天一樣,不再追問,隻道:“哥哥,快去吧。”
他也再一次默許了謝不為的逃避。
謝不為如釋重負,對著季慕青點了點頭,便揚鞭駕馬直入城內。
他並未選擇回謝府,而是去了東郊宅院,迅速洗漱更衣之後,再往鳳池台去。
但在出了大門之時,他似有所感地望了一眼隔壁蕭神愛的宅院。
他記得那裡的紫藤蘿架非常之高,即使是站在院牆外,也能輕易瞧見一團紫雲,可如今,卻隻剩光禿禿的木架,就連一片綠葉也瞧不見。
謝不為不禁眉頭稍動,他自然知曉這是時令的原因,但他還是莫名因此覺得有些壓抑。
不過,這壓抑的念頭並未占據他的心神多久,在見慕清連意所駕馬車停在了他麵前後,他便拋下了這無端的念頭,上車直往鳳池台而去。
原本有關軍事的述職理應該親麵皇帝,但由於謝不為品級太低,則改為向中書述職,再由中書轉陳皇帝。
這對謝不為來說也是好事一樁,畢竟如今的中書監不是彆人,正是他的親叔父謝翊。
甫入鳳池台之時,天色竟迅速暗淡下來。
謝不為抬頭而觀,見恰巧是有一團濃雲遮住太陽的一半,也就再沒多想,垂首跟隨鳳池台門吏往
中書堂閣而去。
在路過尚書堂閣時,他的腳步略有一頓,想要偏頭向裡頭看去。
但此處人來人往,多有或明或暗的窺視眼神,他便也隻好忍住了想見孟聿秋的念頭。
謝翊顯然事先就知曉了他會在何時到來,由此,在他到達之時,中書堂閣內唯有謝翊一人。
謝不為在向謝翊行過見禮後,並沒有與謝翊多述叔侄之情,而是直接將在弋陽發生的一切告訴了謝翊。
謝翊也是認真聆聽,並按照程序規章問了謝不為幾個有關此次季慕青領軍的細節,最後,才在謝不為帶來的要上呈皇帝的奏疏上蓋了中書之印。
這便代表了公事的結束,謝不為長舒了一口氣,麵上也不再嚴肅,唇際露出了一抹笑意,向謝翊打探朝廷同意招安劉二石之後對劉二石的安排。
他雖向劉二石許諾是要劉二石去助季慕青的父親鎮北將軍季鐸掌管北府軍,但劉二石的具體職位還需朝廷商議才能得出。
謝翊麵色略有凝重,“你二叔在前幾日便將奏疏上呈了陛下,也特意向陛下討了劉庚的官職,但陛下卻有些猶豫,隻在昨日同意劉庚去做季將軍的屬官,至於官職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軍隊官職六品及以下可由主將安排,但六品以上則必須由朝廷授職,皇帝既然未有明言給劉二石安排官職。
也就是代表,劉庚雖能為季鐸所用,可短時間內,還成不了將軍,頂多算作季鐸將軍幕府中的屬官。
此中深意,不言而喻,看來皇帝並不希望季鐸的勢力有所增加。
就在謝不為還在思考北府軍中的權力博弈之時,謝翊卻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路,“六郎,有一事我覺得你需要知曉。”
謝不為雙眼一瞬,有些好奇,“何事?”
謝翊略歎了一口氣,“是永嘉公主的親事。”
謝不為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妙,眉頭蹙緊。
“也就是在昨日,在陛下允許劉庚前往京口之前,陛下宣布永嘉公主將下降......陳郡殷氏殷梁。”
謝不為登時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反問:“殷梁,怎麼是他?”
要知道,殷梁之前在樂遊苑暗中謀害蕭神愛的事雖然沒有被公開,且殷梁也未受到什麼明麵上的懲處,但宮中定是知曉其中來龍去脈的。
如此,皇帝怎麼會將蕭神愛下降殷梁?
而袁大家還有蕭照臨包括整個汝南袁氏又怎會同意?畢竟,陳郡殷氏還與潁川庾氏關係密切啊。
謝翊更是一聲歎息,“陛下原本是想將永嘉公主下降潁川庾氏,但庾妃、庾尚書都不願意,袁大家和太子殿下也不同意,此事相爭已有半月,終是在昨日有了結果......”
卻是一個更糟的結果。
這是謝翊未說出口的半句,也是謝不為心中所想。
皇帝想將蕭神愛下降潁川庾氏,無非是為了以蕭神愛國朝獨一份的公主尊榮為潁川庾氏再添光耀,並且,也能顯示皇帝欲再與潁川庾氏
親上加親之意。
此心思雖不算坦蕩(),也沒有考慮和顧及蕭神愛的個人意願?()『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但總歸來說,還算不上有什麼惡意。
而潁川庾氏不願尚公主卻是夾雜了太多與汝南袁氏、與袁大家和與蕭照臨的私人恩怨,此番拒婚是為羞辱蕭神愛,且讓皇帝將蕭神愛下降陳郡殷氏,也多半是庾氏的主意。
國朝南渡以來,從未有公主下降寒門。
就算陳郡殷氏現下頗受皇帝看重,也與潁川庾氏來往密切,但仍屬寒門之列,並不被絕大多數高門接納。
而且,除了羞辱之外,讓蕭神愛下降殷梁,更是一種極大的惡意。
殷梁既然敢在樂遊苑謀害蕭神愛,那必然不會善待蕭神愛,甚至會刻意磋磨蕭神愛。
而這些,謝不為能想得到,皇帝自然也想得到,卻還是依從了庾氏的建議,宣布要將蕭神愛下降殷梁。
“陛下究竟為何同意......”謝不為攥緊了拳,忍不住向謝翊發問。“公主她......畢竟是陛下和孝穆袁皇後的親女兒啊。”
謝翊默然片刻,才悠悠一歎,“我原本不該告訴你這些事,但既然是你我叔侄私下相談,略有提及也是無妨。”
“陛下與孝穆袁皇後之間感情並不和睦,隻在永嘉公主降生之後才稍有好轉,但很快,在永嘉公主不及三歲時,袁皇後便病逝。之後,袁大家入宮撫育太子殿下和永嘉公主,含章殿與紫光殿愈加疏離,永嘉公主便也不受陛下疼愛。”
謝翊屈指輕叩紫檀木案,皺眉再道:“並且,此中考量,北府軍也很是關鍵,陳郡殷氏如今明麵上掌有一半北府軍,若是再尚公主,自能在世家之中一舉躍遷,對陛下對......潁川庾氏自然也會更為忠心。”
謝不為這下算是徹底明白了,皇帝對蕭神愛並未有多少父女之情,而如今陳郡殷氏又是皇帝和潁川庾氏關鍵的爭權之柄。
用一個不受寵的女兒來換取庾氏的滿意和殷氏的忠心自然是一件妥當的買賣。
並且,除此之外,皇帝當真沒有打壓汝南袁氏和蕭照臨的意思嗎?
謝不為在想到蕭照臨時,心下莫名一慌,他語出喃喃,“那太子殿下......”
謝翊知曉謝不為想問什麼,他歎息著搖了搖頭,“此事乃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已昭告了天下,太子殿下和袁大家還有汝南袁氏都來不及反應。太子殿下在得知此事之後,就曾多次求見陛下,可陛下並不願見,太子殿下便在紫光殿前長跪不起。”
他將木案上的奏疏擺放好,麵有不忍,“是從昨日晌午,一直跪到了今日,有聞今日入對的同僚道,太子殿下如今還跪在紫光殿前。”
謝不為垂在身側的手攥拳更緊,他不抱希望地向謝翊問道:
“叔父,公主的婚事,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謝翊拍了拍謝不為的肩膀,“沒有了,陛下和潁川庾氏是不會讓永嘉公主有退婚的可能的。而我告訴你這件事,也是想讓你若能得到機會,便去勸一勸太子
() 殿下......”
他語有一頓,雙眸略眯,越過了謝不為的肩頭看向了堂閣之外正有濃雲彙聚的天空,“不要再忤逆陛下了,而汝南袁氏,也不會在此事上支持太子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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