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黏稠的紅為雨水衝散,濺起了一個又一個血色的花。
大雨在那天夜裡便轉弱,但卻連綿不絕,下了整整三日。
而謝不為從未想過,雨中的火也可以一直燃燒。
果如謝不為與孟聿秋所料,這三日來,海盜逐漸登岸,據村為營,勢在攻城。
在第一日的時候,海盜還隻敢偷襲四座城門。
謝不為與孟聿秋當即召見當地長吏,在了解鄮縣城池附近的地形之後,便決定派人各引四城門附近的水係灌入城門前的壕溝,以水為防,暫時化解了海盜的遊擊偷襲。
可在第二日的時候,海盜便也轉變了戰術,聚而群攻東城門。
雖有壕溝為阻,但海盜顯然早有準備。
他們為躲避城牆上的弓箭防禦,便先是派人築堤攔住東城門附近的河流水係。
後命人掘地,挖潰壕溝,再挖向城門腳下,準備以火燒。
謝不為與孟聿秋在意識到海盜的意圖之後,便知曉必須派人出城正麵迎戰。
不然,若是任由他們挖進城門腳下,一旦城牆根基被火燒瓦解,城門便會塌陷,海盜就能從缺口處殺入城內。
此戰由李濱與劉二石各率三百軍士,在夜裡從左右攻向城下海盜。
在海盜還在忙於掘地之時,先行殺了個措手不及。
可很快,數倍於軍士的海盜便源源不斷地圍聚過來。
雖有城上弓箭支援,但耐不住海盜兼用火藥、火油攻襲。
到了第三日白日之時,城外血肉廝殺之聲仍未絕斷。
謝不為與孟聿秋冒雨登上城牆,觀城下戰局。
連綿不絕的細雨洗不淨城下汙濁的血與焦黑的餘燼。
在深灰色的長天之下,在青黑色的矮山之內,在殷紅色的烈焰之中,煙塵彌天,星火在雨中如螢蟲飛舞。
一晃眼,竟像極了落紅在空中飄蕩。
但謝不為知道,這煙塵、星火之下,乃是軍士們在與海盜殊死拚殺。
忽有南風起,吹散了遮於謝不為與孟聿秋眼前的煙塵雨幕。
鮮血便瞬間攫住了所有視線。
焦黑的泥土上,滿是斷臂殘肢。
不斷倒下的屍體,層層疊疊幾乎要鋪滿城門前的空地。
身穿深色鎧甲的李濱與劉二石勇猛無比,即使已經戰了半日有餘,但手中的刀劍卻仍讓海盜畏懼而不敢近。
可畢竟並非人人都有李劉二將的能力。
逐漸的,存活下來的軍士已有力竭之勢,但海盜卻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一般還在源源不斷地逼近。
謝不為與孟聿秋知曉再不能戀戰,命城上軍士擂鼓收兵,並以箭雨為掩護,阻擋海盜跟上的腳步。
“轟”的一下,城門開又合。
謝不為急忙奔下城牆,親自清點幸存下來的軍士人數。
“......七十八,七十九。”謝不為的腳步頓住
了,因為已再無人影。
謝不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此次出戰六百軍士,回來的竟不足百人。
另有軍士來報,海盜折損近千,可卻仍不能讓謝不為好受。
孟聿秋領李劉二將到了謝不為麵前,神情如覆寒霜。
謝不為回神看去,發現李劉二將雖完好回城,但身上卻有多處刀傷劍傷還有火焚過的痕跡。
他的呼吸便有一滯,正欲呼喚軍醫為李劉二將治療,卻被李濱拱手出聲打斷。
李濱麵色肅穆,血汙猶在眉目之間。
“稟告謝將軍,末將和劉校尉與海盜交戰半日,發現他們竟並非一群烏合之眾,乃有大將之才的人在後指揮,末將等雖兩倍斬殺海盜,卻仍未尋出破敵之法。”
而劉二石也緊接著拱手稟告,“屬下有觀他們來援之勢,再有瞭兵情報,預估海盜之數不下於五千人。”
謝不為一怔,與孟聿秋相顧一眼,正欲開口,卻又有城上軍士來報。
“稟告孟相、謝將軍,那些海盜稍有重振之後,竟開始在城下駐營,而我方箭矢告急,所餘不足百支,還請孟相、謝將軍決斷。”
李濱與劉二石聞言皆目眥牙切,齊齊再次請戰。
但孟聿秋卻當即出口回絕,“敵眾我寡,再不可正麵迎戰。”
李濱麵露憂色,“可若不正麵迎戰,海盜再行挖掘之事,城牆恐將不守。”
孟聿秋負手於後,聞後久久不言。
謝不為知曉,如今城中隻有九百軍士,再經不起如今日一戰。
而最重要的是,箭矢餘剩不多,沒有了箭矢掩護,出城迎戰的軍將也恐怕再難回城。
可海盜咄咄奪城之勢卻愈發猖獗。
他們定然知曉城中軍士數目,也知曉此戰之後城內弓矢武器折耗近殆,再加上糧草已不足三日,才會如此大膽就在城下駐營。
且若真如劉二石所估,海盜數目遠在五千以上。
那麼,他們甚至不需再挖壕溝通城焚燒,僅以一般土壘或是攀城之法,也能破城。
守城好似成了一場死局。
若不讓李劉二將及眾軍士以血肉之軀阻擋海盜的洶洶來勢,鄮縣定是撐不到永嘉來援。
而在場眾人也無人不清楚如今的局勢。
就在李劉二將準備再行請戰之時,沉默良久的孟聿秋卻突然出言。
“敵知城中虛實,定有輕我之心,今夜若出其不意,驚而潰之,或有轉勢之機。”
李劉二將稍有一怔,旋即明白了孟聿秋的意思。
在如此懸殊的勢力對比之下,海盜定然會以為自己已是勝券在握,就必然會有輕視。
如果他們能趁此機會殺其不備,便有希望暫時擊退海盜,為鄮縣多爭取一些時日。
李濱率先開口,“末將願往。”
而劉二石亦隨之請往。
但孟聿秋卻擺首,他刻意避開了謝不為的目光,獨獨望著李劉二將,“敵
寇也定然知曉城中唯有二將,若你們今夜守於城上,他們絕不會料想到奇兵的可能。”
謝不為即刻意識到了孟聿秋的打算,心頭一墜,忙上前兩步,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臂,眸中滿是焦急,“懷君......”
孟聿秋言語一頓,反握住了謝不為的手,卻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今夜便由我率兩百軍士......”
“不行!”謝不為急忙打斷了孟聿秋的話,“懷君,你不可以去!”
而李劉二將也很快請孟聿秋再行三思,“孟相乃城中砥柱,豈能有失?”
孟聿秋笑歎了一口氣,目光落於謝不為的眉宇,又抬手撫了撫謝不為雙眉之間的折痕。
“鹮郎,我雖是一介文臣,但河東孟氏卻絕不是文弱士族,我父親、祖父乃至先祖,代代為將,而我幼時亦隨父親習武。”
他看著謝不為眼中漸漸蓄出的水光,便更是緩聲,“今夜不過突襲賊寇,乃是趁其不備,又有夜色及李將軍和劉校尉的掩飾,不會有事的。”
謝不為緊緊撫住了孟聿秋的手,又將孟聿秋的掌心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眼眶中的淚已墜在了眼下。
“可,可賊寇還是會發現的,萬一......萬一他們反抗的時候傷了你,我該怎麼辦。”
孟聿秋另手抹去了謝不為眼角的淚,緘默了許久,才再緩緩出言。
但這次,卻並非如往常一般對謝不為隻有一味的哄慰,“鹮郎,你還記得你前幾日與我的說,你做不到嗎?你的誌向,我的抱負,都絕非是安坐廟堂之上,而如今的局勢,也不允許我們隻安坐廟堂之上。”
“但是......”謝不為還想要阻攔孟聿秋。
可卻被孟聿秋溫柔地接過了話,“鹮郎,如果我真的因此受了傷,或是......你要記得,你是朝廷親封的寧遠將軍,要擔起守城之責。”
話頓,溫潤如玉的雙眉隨著彎起的唇角一動,“你也答應過我,不讓自己憂思過重,也會按時吃飯吃藥,好好養身體。”
言訖,麵上笑意不改,可言語卻愈發低沉,像是此時的秋雨落地無聲,竟讓謝不為一時也沒有聽清。
“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如此。”
謝不為看到了孟聿秋眸中一閃而過的憂傷,心下便有一緊,正欲追問,卻聽得孟聿秋吩咐李劉二將,“今夜還請兩位將軍守在城門之上,另外,再傳城中軍民,安於其位,若無軍令,萬不可輕舉妄動。”
他垂於身側的手略有一動,再道:“若我不能再行督戰之責,則城中軍民需以寧遠將軍為首,若有違者,皆以軍法處置。”
李劉二將相顧一眼,齊齊躬身拱手應下。
謝不為看著孟聿秋此時堅定的目光,不知為何,竟後知後覺全身已被冰冷的血雨腥風浸透。
他渾身僵冷,雙唇甚至也不能顫動。
等他再緩過來神,卻發現連綿三日的雨竟不知在何時停歇了。
深灰色的天明朗了些許,可天上的
白日卻是慘淡的。
恍惚間,那白日周圍的圈圈光暈在謝不為眼中,竟晃成了血紅色,就像一隻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在怒視著地上人們的廝殺。
而再晃眼,視線已被黑沉的夜色剪短,月亮也被掩於層層烏雲之後。
天地已是一片昏黑。
謝不為望著身穿冰涼鎧甲,坐在黑馬之上的孟聿秋。
眼中的身影是不同於以往的英姿勃發,是契合世人想象中的英勇將軍,仿佛隻要他在這裡,再凶險的戰場也不過如履平地。
可謝不為此時心下卻是無限的惶恐。
他死死地牽住了孟聿秋的手,仰首不肯錯眼,一聲一聲地輕喚著,“懷君,懷君......”
城門前的軍士已準備妥當,隻待孟聿秋一聲令下,就會大開城門,奇軍出襲。
孟聿秋卻仍是帶著溫和的笑意,他躬下身來,緩緩拂過了謝不為的鬢角,溫熱的氣息也吹動了謝不為耳畔的碎發。
“鹮郎,等我凱旋。”
語落,便抽回了手,再揚馬鞭,駿馬長嘶。
“眾軍——隨我出襲。”
城門在頃刻之間洞開,黑馬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掠過了深秋夜裡的寒涼。
如此,便又像一支冷峭的箭,直擊敵人的心臟。
謝不為在愣神過後,當即快步登上了城牆,沿著凹凸不平的雉堞小跑著奔向了最近城外的瞭台。
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