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眨眼之後,風停歇了。
那紛紛飄揚的雪花轉瞬簌簌而落,眼前的一切自然也明晰了起來,可謝不為竟再看不見謝席玉的身影,仿佛方才的那一眼不過是他的錯覺。
謝不為心有一疑,但還來不及他多想,承華殿內便傳來了一道悠遠的鐘磬聲——除夕夜宴要開始了。
他趕忙不再糾結,匆匆邁步入殿,並暗暗祈禱自己不會太引人矚目。
但謝不為注定不會如願,因為早在鐘磬聲響之前,殿內眾人的話題就已聚集在了他身上。
起因是,潁川庾氏子弟留意到,謝不為竟不知何時離了席,此舉雖說未有明令禁止,可若是當真計較起來,總歸有幾分出格。
加之謝不為與蕭照臨在吳郡的所作所為,實在算是震驚了整個朝堂,也致使琅琊王氏元氣大傷,眾人在駭然之餘,也才紛紛回過神來——
這從前事事惹人嫌的謝不為,不知從何時起,竟成了一個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影響整個朝堂局勢的人物。
其勢已越其兄長謝中丞,甚至直追其叔父謝太傅。
不過,眾人皆也猜測,此不過曇花一現耳。
縱使近來謝不為的所作所為皆是為國為民,已在朝堂與民間聚攏了不小的聲勢,但終究是出挑太過,得罪了不少人,更重要的是,吳郡一事實在有逆聖意,自然難得長久。
於是,眾人在潁川庾氏子弟的刻意引導下,皆或好奇或幸災樂禍地談論起謝不為。
而當皇帝、眾妃與太子到臨,謝不為卻還未歸席之時,眾人等著看好戲的心思更是達到了巔峰,甚有荒唐者直接交頭接耳地打起賭來,猜皇帝究竟會怎樣應對謝不為的“姍姍來遲”。
此番“熱烈”談論之下,眾人便不曾注意到,席上皇帝與眾妃的座次與往常有些不同,而氣氛更是怪異。
當今後宮之中,即使四妃齊全,但仍是庾妃一人獨大。
可以說,自袁皇後仙逝後,在所有需妃嬪伴駕的場合中,永遠都是庾妃一人緊鄰皇帝,其他妃嬪隻能安居其後。
可今日除夕夜宴上,除庾妃如往常般坐在皇帝左側外,褚妃竟不知為何能與之並駕,坐在了皇帝的右側,且有皇帝內侍隨侍在其側,十分殷勤,而褚妃本人更是紅光滿麵。
轉觀庾妃,則是少有的麵色陰沉,甫一入席,便教侍人呈酒,也不顧皇帝還未動作,就先自顧自獨飲起來,頗有幾分借酒消愁的意味。
不過即使如此,皇帝也未怪罪,卻也沒有關切,隻當看不見庾妃所為,而時不時側首與褚妃相談一二。
這般,庾妃的麵色便更是如覆寒霜,執著玉杯的手用力到指節都泛白。
一時之間,殿內眾人心思各異,直到鐘磬聲敲響,一陣裹挾著泠泠雪意的風隨之傳至殿內,眾人像是皆有所感一般,齊齊望向了殿門。
然不過須臾,又皆目露驚詫,或者說是——驚豔。
謝不為一身火紅羽氅,站在了殿門陰
影的儘頭。
前方是明亮的殿室,後方是昏暗的雪景,光與暗的分界線交織著拂過他的臉龐,並隨著他的腳步,仿佛逐漸掀開了原本蒙在明珠上的錦綢,繼而露出了原本的粲然奪目。
而當他徹底走入殿內之時,眾人便也注意到,謝不為已是雪花滿身。
還未來得及融化的冰雪點綴在他頭頂精巧的珠玉上,點綴在他如瀑的烏發上,點綴在他絢麗的羽氅上,又點綴在他宛如天底下技藝最高超的匠人以美玉一筆一筆細細雕琢而成的眉眼上——
隻如神跡,不似真人。
在那一刻,眾人又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傳說中“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的藐姑射仙人*,倘若仙人謫降,恐怕便是這副模樣。
然而謝不為本人卻對眾人的心思一無所知,麵對眾人灼灼的目光,謝不為有些不解,稍忖之後,隻以為是他姍姍來遲,才格外引人矚目,便難免有些心虛。
又悄悄抬眼,望見坐在殿內正中的皇帝也正朝他看來,心想已是逃不過,便心一橫,決定上前請罪。
眉眼上的冰雪很快融化,順著謝不為的麵容流淌下來,但他卻渾不在意,隻抬手隨意輕輕抹去,便快步走到了殿內中央,對著皇帝伏身一拜,“臣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而眾人的目光皆緊緊跟隨著他,當他抹去麵頰雪水,卻不減半分顏色之後,眾人又都暗暗感歎,這謝不為竟沒有塗脂抹粉,其絕世姿容當真是為天成。
不過很快,眾人的心思轉又落在了皇帝身上。
在他們看來,謝不為違逆聖意在先,現下又比皇帝入席得還晚,那不說究竟會不會當眾懲處謝不為,隻說皇帝的態度,必然是好不起來的。
也果然,在謝不為請罪聲落後,皇帝仍是沉默地看著謝不為,不說恕罪,亦不說免禮,而是讓謝不為就這麼一直伏跪著。
但麵上也未露慍色,隻如平常臨朝般,不露任何喜怒,便也讓眾人猜不出聖心為何。
就在蕭照臨眼見過不去,準備出言圓場之時,忽然,坐在主席右側的褚妃啟唇對皇帝笑道:
“陛下可知六郎乳名為何?”
這話讓殿內眾人皆有些摸不著頭腦,雖說褚妃是為謝不為的表姑姑,有心為謝不為解圍是在情理之中,但在大殿之內,褚妃怎麼偏偏用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一家私言圓場,真不怕惹得皇帝不悅嗎?
然而出乎眾人所想的是,皇帝竟當真給了褚妃麵子,偏頭看向了褚妃,並麵露薄笑,顯得饒有幾分興致,“是什麼?”
褚妃的眼波於謝不為與皇帝之間流轉了幾輪,再抬手以絲帕稍掩唇邊笑意,卻也不直言回答,而是賣起了關子,“陛下瞧,六郎今日一身紅羽沾雪,可像什麼難得一見的仙靈?”
皇帝略抬了抬眉,輕聲道:“以愛妃之意,紅羽、沾雪,莫不是指那朱鹮鳥?”
褚妃緩緩放下了絲帕,眼中笑意更深,雖因年齡之故,眼尾難免浮出了幾道淺淺的皺紋,然卻不減其麵上柔美,稍遠看去,
與芳華少女也無甚分彆。
“陛下聖明,正是那朱鹮鳥。”
她再看向了謝不為,“鹮郎,還不起來讓陛下好好看看你?”
一語罷,她的目光又落回了皇帝身上,“妾雖鄙薄,卻也知這雪中朱鹮乃是凡塵難見的吉象,雖有不避嫌之疑,卻也不想陛下因旁事忽略了此番吉兆。”
她語頓,皇帝卻隻是笑而不語,她便再對皇帝微微俯了身,“妾可否讓鹮郎近來,也好讓妾的......沾沾此祥瑞之氣?”
這話倒是不經皇帝頷首,便將謝不為定為了祥瑞本身。
殿下眾人又不免心驚,這褚妃當真不容小覷,三言兩語間,便為謝不為鋪好了路——
若是皇帝同意,便等於免了先前謝不為身上的所有罪責,即使皇帝再不會於政事上重用謝不為,但旁人也不能再因此為難謝不為什麼,甚至要對謝不為遠敬三分。
而這,恰恰是絕大多數人不願見到的。
——陳郡謝氏本就有朝中砥柱謝太傅,又有名聲斐然的端華公子謝中丞,若是再添國之祥瑞,其謝氏門庭,便會再躍一層,而能完全與皇帝母族潁川庾氏及後族汝南袁氏比肩。
果真,在褚妃將將話落之時,庾妃便先皇帝一步開了口,她麵帶譏誚,言語亦有冷嘲之意,“褚妃妹妹何止是‘不避嫌’,簡直是......”
她一冷笑,掩去了更加難聽的話語,再繼續道,“反正換做本位,是絕不會當著群臣的麵,在陛下麵前以如此方式為家族小輩謀劃的。”
褚妃佯裝訝然,“庾妃娘娘何出此言,妾不過如實而稟罷了,這除夕夜宴降下大雪,本就是上上吉兆,又見朱鹮仙靈之影,豈非國之幸事?妾豈能因鹮郎是為謝家子而憑白視之不顧?”
她再垂首,抬手撫了撫自己的小腹,又故作悄然探了皇帝一眼,“更何況,妾也是今日才知喜訊,倒也覺得,是為應和今夜之祥瑞呢。”
庾妃本欲駁斥,但見褚妃撫腹之舉,麵色陡然鐵青,嗤了一聲過後,輕聲啐道:
“老蚌生珠,安為祥瑞?”
庾妃言語雖輕,但奈不住舞樂未起,群臣又不言語,殿內便是一片靜謐,再加上眾人很難不留心於此二妃相爭,是故,庾妃的這句話便是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幾乎每個人的耳中。
眾人當即恍然,這褚妃竟是有孕了!
轉瞬過後,眾人又皆明白了今日眾妃座次有異的緣由,及褚妃的底氣何在——
自永嘉公主出生後,也不知為何,後宮之中竟再無皇子皇女出生。
雖說儲君已定,皇嗣便也不再急迫,可世人哪個不追求多子多福,即使是皇家也不例外,甚有傳言,皇帝屢招女官,便是為了再得皇嗣,但十多年過去了,竟都不曾聽聞後宮有喜。
這下褚妃有孕,即使當真是為“老蚌生珠”,也是旁人求不來的福氣,皇帝又豈會不重視?
也果如眾人所料,庾妃言語既出,皇帝當即沉下了麵色,雖未直接嗬斥庾妃,但明
顯完全偏向了褚妃,“那便依愛妃所言。”
褚妃便也不再與庾妃繼續口舌之爭,轉而彎了彎唇,對著謝不為道:“鹮郎,快過來吧。”
謝不為站立殿中許久,得褚妃所召,雖仍有不解之處,但還是躬身近前,再對皇帝與褚妃伏身一禮,“陛下、娘娘安好。”
褚妃點了點頭,又從案下探出手來,笑道:“鹮郎,把手抬起來。”
謝不為依言照做。
褚妃便輕輕點了點謝不為的掌心,眉眼更彎,“鹮郎,我這個孩子與你有緣,日後若得機會,你可要替我好好看著他。”
再一笑歎,“若是他能比你三分之貌,便再好不過了。”
此言略有不符禮數之處,但皇帝在一旁卻不置可否,謝不為便也不推辭什麼,直接輕聲應了下來,再道:“多謝娘娘,望萬事皆如娘娘所願。”
又一轉念,先直身而起,再複鄭重一拜,朗聲道:“恭賀陛下、娘娘。”
此聲回蕩於殿中,眾人紛紛相顧,片刻後,也皆起身再拜,齊聲道:“恭賀陛下、娘娘。”
皇帝當即執杯朗笑,“便承眾卿之所賀。”
眾人皆又附和,頻出吉語,殿內便是一派融融和樂的景象,直至宴散。
待歸謝府,謝不為倒是特意問了謝翊,今夜種種可是謝翊的安排。
但謝翊卻擺首,隻道他確實事先知曉了褚妃有孕的消息,便請褚妃在皇帝麵前為謝不為美言幾句。
卻不曾預料到今夜的大雪,更料不到謝不為會冒雪入殿。
謝不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知為何,他腦中竟忽然浮現出殿外謝席玉的身影——世上真會有如此完美的巧合嗎?難不成會與謝席玉相關?
但很快他便強行將這個荒唐的猜測壓了下去,縱使謝席玉能有通天本事,又如何能預料到他的所思所想及所作所為。
畢竟他耽於雪景,不過是一時興起,未有任何刻意,即使是他自己,也很難事先知曉自己在麵對落雪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總不能謝席玉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吧?
於是謝不為不再多想,喝了補藥之後,又再依阿北所言飲了一碗薑湯,便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晌午過後,謝不為隨蕭照臨去了袁府。
出乎謝不為意料的是,袁府上下竟當真對蕭照臨在年節中攜他拜會袁司徒未有任何的意外與置喙,甚至禮待甚隆——是由袁尚書袁燁親自與他和蕭照臨寒暄。
待禮節皆儘,袁燁又親自引他和蕭照臨去了袁司徒袁璋的房中。
在見到袁璋的那一刻,謝不為陡然心生驚詫——
昨夜除夕宴上,謝不為並未注意袁璋,是故他對袁璋的印象還停留在去吳郡之前的那次朝會上。
當時雖也能一眼猜出袁璋已是年過甲子,但其精神尚好,也可稱矍鑠,然而現下袁璋竟已是精神儘頹、老態龍鐘,看上去像是比朝會上生生老了十餘歲。
並且,在麵見他與蕭照臨
之時(),竟隻能躺在榻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就袁燁所言,袁璋是昨夜受了寒,沉屙複發,今日便坐不起來了。
蕭照臨心生擔憂,逢侍人呈藥,便親自奉湯,而袁璋倒也不曾推辭,安心地受下了蕭照臨的侍奉。
等藥湯儘,袁燁便帶著一乾仆從退出了袁璋房中,隻留謝不為和蕭照臨在袁璋身邊。
謝不為知曉蕭照臨將要詢問袁氏貪墨一案的內情,便自覺開口請辭,但不想,竟是袁璋主動出言留下了他。
“老夫知謝六郎乃是以真心待殿下,又與殿下心意相通,這些話便也不忌諱謝六郎,還盼謝六郎日後能......長伴殿下身側。”
袁璋此時精神並不好,也無什麼氣力,說話便格外緩慢,像是一字一息,任誰聽來,都能聽出其中幾分行將就木之感。
但袁璋看著謝不為與蕭照臨的雙眼卻又明亮,未有半分混沌、渾濁,謝不為與蕭照臨便也隻以為袁璋僅是正在重病之中,並不會有什麼大礙。
謝不為倒也不再回避,悄然落坐屏風前,安靜地聽著蕭照臨與袁璋的對話。
蕭照臨坐在榻前,替袁璋撚了撚厚厚的錦被,言語有幾分遲疑,但片刻後,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抬眸望進了袁璋的眼中,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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