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回到謝府之後,謝不為並不意外謝翊會再單獨見他,並且,他亦有滿腹思慮欲訴之與其。
是故,甫入謝翊房中,還不及解下外氅,他便蹙眉道:“叔父,上次我曾問您,陛下是不是想對汝南袁氏做些什麼,您當時並未回答,隻教我不要插手袁氏之事。”
他氣息未平,語有一頓,才繼續道,“所以,是不是,您早知會有這一天,早知......會有這般的局勢。”
相較於謝不為的稍顯慌亂,謝翊則是一幅淡然之狀。
他悠悠放下了手邊的文書,再微微仰首,對著謝不為點了點頭,“六郎,坐下說吧。”
謝不為蹙眉更緊,本下意識想要追問,但見謝翊不動聲色,隻一雙眼緊緊凝著自己,像是在觀察或是......審視什麼。
他不禁心內一動,猶豫再三,終是先行忍住了疑問,對著謝翊補全了見禮,再撩袍與謝翊隔案而坐。
一切妥當之後,謝翊才緩緩收回了目光,並主動開口道:“你方才問我,是不是早知會有今日,早知會有如今的局勢,可我卻想先問問你,在你看來,這如今朝中究竟是什麼局勢了?”
謝不為雖仍是不解謝翊之意,但還是儘力穩住了心神,稍忖過後,沉聲緩緩,“因現在正處年節之中,故朝中還未處置汝南袁氏及琅琊王氏,但結果已然明了......”
他略有遲疑,見謝翊依舊神色淡淡,未有任何回應,便抿了抿唇,再正色道:
“如今朝中局勢不容樂觀,原先是為汝南袁氏、琅琊王氏、潁川庾氏及......我們陳郡謝氏四族執柄,然風雲突變,轉眼之間,隻剩下庾氏與我們謝氏仍在廟堂,且庾氏侵染王氏之勢,據尚書而並中書,其權勢愈熱,已隱為士族之首。”
謝翊頷首,卻仍未抬眸,而是拿起了案上一卷文書,一壁緩緩鋪開,一壁徐徐出言,“那你現在可曾明白了,陛下當初緣何要保下琅琊王氏?”
謝不為手指微蜷,又深深呼吸了一下,才低聲回答,聲音略有些滯緩,“為了三足鼎立的......‘平衡’,隻要王氏尚在,庾氏便很難將手伸到中書省,並有叔父您坐鎮中書,王氏也不能隨意攪動朝局。”
他語再頓,心緒已有些複雜,“可如今,王氏大勢已去,庾氏趁機侵染中書,縱使尚書有孟相,中書有您,但也隻能稍製庾氏。”
謝翊覽卷一頓,言語仍是淡淡,“不錯,你看得十分清楚。”
謝不為不自覺攥緊了衣袖,直脊看向了謝翊,眸光灼灼,語速稍快,“所以,叔父是早知會有今日嗎?”
他又抿了抿唇,掌心略略生汗,“那為何,為何叔父從來不肯與我明說。”
謝翊聞言微微抬首,迎上了謝不為的目光,神色微動,便顯得十分沉肅,“六郎,如果在你還在吳郡之時,你便能知曉如今的局勢,難道你就會順聖意而為嗎?”
謝不為一怔,指尖透過衣袖陷入了掌心,卻沒有任何知覺,隻下意
識揚聲答道:“不會,我不會放過王氏。”
他立即意識到了什麼,再急著道,“可袁氏與王氏不同,王氏乃是罪無可恕,但袁氏不過是......皇權之下的犧牲品。”
謝翊擺首,似有一歎,“那就算我事先將此中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你,你與太子就能挽救袁氏嗎?你們,就能改變如今的局勢嗎?”
他見謝不為麵色一白,便又歎了一聲,語調稍緩,“六郎,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他緩緩闔上了眼,並抬手揉了揉額角,“現如今,以庾氏的權勢與野心,他們必然不會滿足,更不會甘願受製於我與孟相,所以,接下來,庾氏必然會再興風雨,到時候,便是我與孟相要直麵這一切,或者說,如果我們陳郡謝氏抵擋不住,那麼日後朝中便會為潁川庾氏一族獨大。”
他徐徐吐出了一口氣,再慢慢睜開了眼,重新看向了謝不為。
不知為何,他忽然一笑,眼神中也流露出點點慈愛,並話鋒一轉,“六郎,還有兩個多月你就要及冠了。”
他笑歎道:“當初,你不過是繈褓中的娃娃,還沒有我一臂長,再一轉眼,竟已成芝蘭玉樹。”
他言語又有一頓,看著謝不為的眼神也莫名變得有些空茫,“有時我在想,如果我能看著你長大,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說到此,他忽地低笑了一聲,像是自嘲,“但這些不過是我的虛妄之念。”
他的眸中重新有了焦距,是又落在了謝不為身上,“讓我欣慰的是,即使你自小長在會稽,卻也不比五郎遜色分毫。”
他的聲音突然越來越低,甚至低到謝不為有些聽不清,“或許,這便是謝氏的命吧。”
謝不為一怔,下意識追問道:“叔父?您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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