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夕樹知道,這大概就是第二個房間的內容。
他忽然有些過意不去,這種情緒不該有,這讓他覺得有些煩悶。
唐蕊抹去眼角的淚水:
“我現在的嗓音,是不是很難聽?”
聞夕樹沒有搖頭假裝安慰,他點頭說道:
“確實很難聽。”
唐蕊笑得有些難看,卻再次將酒倒滿:
“再來,再來!”
“奉陪到底。”
聞夕樹開始搖晃骰子。
女孩的運氣顯然開始落下風了,這一次居然又是單數。點數七點。
“再列舉一件類似的,讓你無法遺忘的痛苦。”
一開始的門有四扇。
這意味著,唐蕊經曆過的,堪稱絕望的事件,應該是有四件。她遇到的畜生,不止父母和嚴老師。
許是被酒杯這詭異之物所影響,這紅色的液體特彆容易讓人沉醉。
唐蕊感覺到了一種破碎與痛快,從最開始的抗拒,變得漸漸有傾訴欲望,再次滿杯灌後,她眼神裡帶著淡淡的哀傷與迷離:
“是我最好的朋友,讓我無地容身。”
這隻是很簡短的一句話。
但呈現在聞夕樹眼裡的,又是一幕幕密集的讓人壓抑的回憶。
“我叫小茹,現在起,我們就是室友了。”
“嗯,你叫我小蕊就行……”
“誒,你的聲音怎麼回事,刺刺的,和你的外形一點不匹配。”
“沒……沒事。我生來就說話難聽。”
“嘿嘿,沒事啦,我不在意。對了,今天我們剛認識,我們一起去唱歌吧?”
“我,我不會唱歌呀,我唱歌很難聽的。”
“沒事的,我不嫌棄你唱歌難聽。”
畫麵很快從新生宿舍轉換到了ktv的包間,新生有男有女,唱著歌。
小茹雖然唱歌不好聽,但嗓音起碼正常。而且說話有點夾,唱功雖然不好,但卻是那種男生們喜歡的甜美係聲音。
她似乎很享受被男生們起哄擁簇,為了突出對比自己的嗓音很甜,她將麥克風遞給了今天剛認識的朋友——唐蕊。
無知的女孩,並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羞辱,她單純的以為,在接受了命運對父母妥協,考上了大學後……就能夠被人愛了。
她拿起話筒,唱著歌,想著不能拒絕朋友的好意。她的每一句歌聲,都能牽扯到高中時期……那讓她絕望的傷口。
ktv裡,有人捂著耳朵,有人皺著眉頭,有人用手機拍下那沙啞難聽的歌聲,隻有小茹露出笑容,開心得不行,
看著小茹的笑容,唐蕊還是堅持唱完了一首歌。心裡想的是,真好啊……她沒有嫌棄我唱得難聽。
唐蕊以為小茹臉上的笑容是接納與不嫌棄,殊不知,那隻是一種戲耍與取樂。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
當你將如溺死之人抓住木板一樣,渴望著被愛時,往往迎麵走來的,是將你推向深淵的惡。
所以很早的時候起,聞夕樹就知道,人隻有在不再需要愛的時候,才能認清愛。
唐蕊認不清。
直到大學畢業,她都以為和小茹是很好的朋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隻是用來陪襯的道具。
骨子裡的自卑,讓她覺得有人喜歡就不該去懷疑,如果遭遇不舒服的事情,忍忍就好。
她願意一直守著這樣的友誼,直到死去。可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
在畢業後,努力乾活踏實上進的唐蕊,雖然沒有如父母願考公,可她混的也不錯。
反倒是小茹眼高手低,加上學業不精,找不到好工作。
到最後,還是唐蕊安排小茹去麵試了自己所在的公司。二人也就從同學,變成了同事。
這當然不是一段譜寫友誼的佳話延續。學校是社會的縮影,那些藏匿在學生時期的惡,一旦到了社會,隻會更加惡劣。
惡的種子生根發芽,汲取了唐蕊生存的每一分土壤。終於有一天,惡意開花了。
那一天唐蕊來到了單位,卻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對自己指指點點。
“她怎麼會是這種人?”
“天呐,沒想到她過去還有這種事情。”
“嘖,我就說嘛,有些人表麵越高冷,暗地裡就越騷。”
“學生時代就……哎喲,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
記憶裡,是一片渾黃的燭火,漆黑的人影層層疊疊,形成了起伏波瀾的黑暗。
“騷貨。”
“勾引上司。”
“不要臉。”
“做那些事情,就是為了在老板那裡賣個好價錢吧?”
那些人影迸發著惡言,此起彼伏,像黑暗中的蝙蝠潮水,嘩嘩啦啦的穿過女孩的靈魂。
女孩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了幾年,一直以來都不與人交惡,默默乾活默默加班,任勞任怨。
老板也注意到了她這種踏實認真的職員,開始安排一些更重要的工作。
她每一件都做的很好,所有的事情都全力以赴小心翼翼,害怕被嫌棄,害怕給人丟臉。
她原以為,這樣的日子也不錯,原以為,也許自己被掌管厄運的神祇遺忘了。也許自己也會迎來一些微小的幸運。
但她又錯了。
唐蕊怎麼也想不到,是小茹將自己的過去,添油加醋改成了謠言,散播在了這棟寫字樓裡。
明明那張辦公桌上,還擺放著二人的畢業合照。明明,她本該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好朋友,小茹。”
唐蕊忽然看向了聞夕樹,淒然自嘲道:
“她想要的東西,我從不與她爭。她想要眾星捧月,我就甘做暗淡的螢火。她想要成為人群的焦點,我就會退到陰影中去。”
“因為很多年前,在我最孤獨的時候,她將話筒遞給我,我以為……那是我人生的轉折的。”
“我曾經很相信她,她的笑容很治愈我,我不會去想那笑容的背後是否藏著惡意。”
“我甚至將自己的遭遇,如今天這般告訴過她。可我永遠無法想象,她會惡意的造謠我。”
“隻因為老板沒有接受她的邀約,隻因為我被老板賞識……她就認為是我奪走了她的幸福。”
“為了讓人們討厭我,她扭曲我的過去,說我曾經遭遇的那些痛苦,都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
唐蕊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些話的。
她努力的生活,用了很多年才將過往的傷口給遮住。
仿佛終於變成了一隻正常的,可以融入森林的飛鳥。
但最好的朋友,在她人生即將迎來新篇章的時候,又撕開了她的傷口,用更加惡劣的方式提醒她……
她是一隻鸚鵡,她從來沒有離開鸚鵡籠子。
聞夕樹輕歎一聲,終於想明白了,為何聞人鏡會那麼後悔。
這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被人愛過的女孩。的確是渴望被愛的。
但聞人鏡想簡單了,他竟然以為一個好的愛人,就可以彌補親情、友情的缺失。
“我無法待在這裡,關於我的謠言,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惡劣,他們甚至說我打過胎,和好多不同的人睡過覺。”
“我是一個很爛的人麼?我不止一次這麼思考。”
說完這句話,唐蕊沉默了許久,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我以為我不是,可我忽然發現,我是的。隻有我是這樣一個爛人,她們才會放過我。”
“如果我試圖去辯解,她們隻會變本加厲的折磨我。”
“我開始酗酒,我開始紋身,我也改變了自己的樣子,開始變成他們希望的那個樣子。”
“這樣,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他們的故事……終於完整了。”
是的,他們的故事終於完整了。
那個女孩就和謠言裡一樣,是個骨子裡的賤貨,她酗酒,紋身,泡夜店,有著種種劣習,多麼符合人們以為的刻板印象。
一切關於她的流言蜚語,都是那麼契合她當下的作為。所有的編排與惡意,都合理變成了貼在她身上的標簽。
聞夕樹不禁在想,幸好聞人鏡沒有真正錨定這段故事。
從那個完全破碎的世界裡,遇到一個全世界最完美的人……這固然很好。
但那個人是會消失的。
或許聞人鏡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意識到了自己做了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
在無垠的黑暗裡,你升起了一捧火。彆人以為那是一盞燈,飛向光明,就會遇到燈的主人帶她走出黑暗。
可你隻是升起了火,就離開了。
聞人鏡就是這麼做的,七天的時間,去愛一個女孩,讓她感受到了快樂,然後徹底消失。以為有愛就能戰勝一切,以為被愛過,過往的不幸就被治愈了。
彆人貫穿一生的痛苦,似乎隻是你愛一次就能解決的小麻煩。
這是何等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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