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害之術,上限很高。
申不害作為變法之後還能壽終正寢的狠人,他在後世的影響力卻是不如其餘法家大佬,可他的學術思想在後來不斷被各種狠人所運用,其中就包括了漢宣帝,諸葛武侯這樣的人物,在上限很高的同時,下限也很低。
戰國時的韓國君王們將國內政務弄得烏煙瘴氣的,有些操作真的是令人看不懂。
法派重視的是律法的威嚴,因此需要不斷的刷聲望,而術派就沒那麼麻煩了,完全就是看個人能力,個人能力越強,所能施行的權力越大,那你就越能靈活運用。
“難怪韓國滅亡的那麼快,這申不害的術,分明就是給那些中庸的君王所運用的!”
劉長滿臉的不屑。
呂祿看著大放闕詞的陛下,忍不住說道:“陛下,臣倒是覺得不是這樣,申不害的術,會得罪很多的大臣,隻有強勢的君王才能運用啊,若是才能不足的君王,那不是會濫殺忠良,弄得國內民不聊生嘛?”
“申不害的學術所重視的,是要君王更好的駕馭自己的大臣,若是能力夠強,群臣自當服從,還需要用他的學術嘛?”
呂祿遲疑了片刻,說道:“其實也不然,申不害的學問,不隻是要君王駕馭大臣,還重視變法,明法,讓國內的人都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
“放屁!”
“明法那是商鞅的思想!”
劉長很不客氣的打斷了呂祿。
“讓你平日裡多讀些書,你看看你,連法派和術派的核心都能搞混,當初舅父給你請的那些老師,真的是白費了!”
被劉長訓斥說沒有文化,這就真的有些太恥辱了。
呂祿臉色通紅,狡辯道:“臣多讀黃老之書,對法家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你接什麼茬啊?當初韓武王跟申不害問政的時候,申不害就曾說,不能讓國內的人都知道太多,否則就會失去敬畏之心...人家說的是正名,正法,是讓人家畏懼律法,明法那是商鞅說的!”
呂祿瞪大了雙眼,“陛下,韓國就沒有過武王啊...您是說韓昭侯吧?”
劉長不悅的說道:“這就是你跟朕的差距了。”
“你讀書的時候,總是抓著這些不重要的事情不放,是韓武王還是韓昭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重要的難道不是問政這件事嗎?你隻記得韓昭侯,朕卻記得他們問政的經過,知道申不害所想要表明的想法....這就是你不如朕的原因啊!”
“讀書不是為了記住那些細枝末節,而是要學以致用,掌握那些真正對自己有用的知識,不然,讀什麼書呢?”
呂祿大驚,附身大拜。
“臣受教!”
不遠處的司馬喜若有所思,下筆飛速。
劉長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不由得大喜,揮了揮手,讓司馬喜前來,司馬喜警惕的走到了劉長的身邊,時刻提防這暴君,這暴君是真的敢上手搶奪的。
“陛下。”
“如今諸多學派來到長安,他們之間的一些辯論,還是還有意義的,你要多派人去記錄下來...這典籍的整理還是要重視的。”
司馬喜有些驚訝,這麼多年了,陛下還是第一次跟他交代正事,這樣的陛下看起來居然有些陌生,司馬喜認真的問道:“要記錄哪些學派的辯論呢?”
“都記錄上,總會有可用的東西...哪怕我們現在用不上,往後也未必用不上。”
“這些人既然來到了長安,那就不能放過他們!”
“這些名士們將書藏起來,作為家傳所用,不願意被外人所知道,這樣的行為實在是太自私了,你要想辦法將這些書都從他們身上弄出來,有多少就弄多少!”
劉長興致勃勃的交代道。
司馬喜卻很不高興,他皺著眉頭,說道:“身為君王,豈能去搶奪大臣的書籍呢?!”
“臣不能奉令!”
“當初秦王和楚王相互配合,秦王負責收天下的書,楚王負責燒毀,隨即天下的典籍就失傳了很多,連儒家這樣的顯學,最重要的典籍都已經找不到了,至於其他學派,更是如此....皇宮的天祿閣裡,還能找到的古籍也不多...”
“朕上位後的這些年裡,天下始終沒有再出現荀子,孔子,韓子這樣的人物,朕想,這並不是沒有賢明的君王,大概就是因為書籍失傳的緣故吧!”
“朕幾次下令,收天下的典籍,卻是進行印刷,分發給天下的百姓去閱讀學習,想要讓各地都出現更多的賢才....甚至連天祿閣裡的藏書都發出去了,若是阿父還在,因為這個舉動,他肯定都會脫下鞋子揍我!”
“可他們呢?重私卻無視天下大義!這典籍難道就應該被藏在他們手裡,跟著他們一同入土埋葬嗎?!朕印刷之後,又不是不還給他們!”
聽著劉長的話,司馬喜卻有些動搖。
其實陛下說的也沒錯啊,漢初,真的有很多書籍失傳,而豪族和這些所謂名士,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藏書,將書籍作為自己的家族力量,甚至一些人還會將那些孤本留下來給自己陪葬....陛下重文風,自己也不該反對啊。
劉長咧嘴笑了起來,“原來這些人都躲著朕,這次難得來長安...朕知道您很喜歡書籍,常常拜訪各位大臣,借他們的典籍來觀看,難道您就不想知道這些人藏著多少好東西嗎?”
“朕可是聽聞,來長安的大儒裡,有個姓伏的,他阿父是秦國的博士,有一百歲了,家裡藏著一本《尚書》,難道您就不想要看看嗎?”
劉長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司馬喜這個人沒有什麼愛好,就是喜歡讀書,全本尚書的誘惑力對他來說,真的是不低。
司馬喜遲疑了一下,說道:“陛下,這是造福天下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可以...”
“隻是,太史雖然也負責收藏整理典籍...可這些人對書籍視若珍寶,臣地位不高,如何討取呢?”
呂祿方才在劉長麵前丟了大臉,本來露個臉,結果把腚給露出來了,此刻自然就是想要補救一番。
他即刻說道:“這還不好辦,他們此刻都在長安啊!我們綁了他們讓他們家裡人拿著書來贖啊?就比如那個伏勝的兒子,我們綁了他,讓他阿父帶著尚書來還,若是不給,我們就撕...”
司馬喜頓時怒發衝冠,正要謾罵,劉長先一步罵道:“屁話!”
呂祿一愣,茫然的看著劉長。
劉長憤怒的訓斥道:“你是朕的侍中,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你是當官的還是當強盜的?!”
呂祿頓時就懵了,他想要說些什麼,又看了看一旁的司馬喜,還是忍住了。
司馬喜瞥了一眼陛下,說道:“有其君,則必有其臣。”
劉長盯著他,也點了點頭,“您說的對!”
司馬喜無奈的問道:“陛下,若是我直接上門索要,隻怕他們是不給的...或許...郅...其他人更適合。”
司馬喜雖然對典籍非常的渴望,可還是沒有拉下臉將郅都的名字說出來。
“屁話,郅都去了那叫要典籍嗎?那特麼叫抄家!”
劉長搖著頭,“朕讓你來負責這件事,當然是有原因的....就那些大家啊,用武力來要挾他們,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他們大多不怕死,性格倔強,若是朕打了他們,他們還指不定多高興呢,他們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名聲,而名聲嘛...哈哈哈,那還不是你說了算?”
劉長擠眉弄眼的,司馬喜總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堅決的搖著頭。
“陛下,臣不能以此來要挾他們,這不是史官們可以做的事情。”
“又不是讓你真的去寫...隻是讓你恐嚇一番而已,難道你不想看那些書籍嘛??”
司馬喜的臉上沒有任何的遲疑,他認真的說道;“陛下,若是史官都以自己的好惡來記敘曆史,接受彆人的賄賂,用此來要挾他人,那這史書,後人還能相信嗎?臣雖然喜歡典籍,卻不能通過這樣的辦法來索取。”
呂祿不悅,罵道:“那你平日裡為什麼要處處針對我和陛下呢?!還說不以好惡來記敘?”
“臣隻是將陛下與群臣的言行記錄下來,這怎麼能算是針對呢....”
呂祿想了想,好像也是啊。
劉長看起來很平靜,他點了點頭,表示能理解。
“好,既然您不願意...那朕也不會逼迫,朕並非無道之君,這樣吧,您的太史令也不要乾了,讓晁錯來兼任吧...”
司馬喜沉默了片刻,“陛下,臣這職位,可以不要,不過,能否不要讓晁錯這個人來擔任呢?”
“也好,那就讓郅都來兼任吧。”
司馬喜再次沉默了許久。
“陛下,您說吧,主要是跟誰去要呢?”
司馬喜思索了許久,相比於勒索這種事,讓法家的人來擔任史官似乎是更令人難以接受的,尤其是晁錯,郅都這些人,他們是什麼樣的,司馬喜最是清楚,他們來記錄廟堂大事,那就徹底完犢子了,他們寫出來的東西還能看嗎??
送走了司馬喜,劉長得意的笑了起來。
呂祿這才說道:“方才司馬喜在,我也不敢多說什麼,可是陛下為什麼要用這麼繁瑣的辦法來獲取呢?我們直接綁架不就好了嗎?”
“你知道抽水打魚的典故嗎?”
“臣聞所未聞....”
劉長的眼裡滿是失望,“讓你多讀書!”
“當初楚王討伐隨國,隨王召集大臣們商討對策,有人提出了欺詐楚國的辦法,有個叫雍生的,他說:假如有個人想要捉魚,就把池塘裡的水都弄乾了,這樣,他當然能捉到池塘裡所有的魚,可等到明年,池塘裡就無魚可提了!”
“如今這些人啊,就像是池塘裡的魚,如果我們一次性就把池塘裡的水都弄乾了,魚當然都能抓住,可以後呢,還能打漁嗎?他們隻怕嚇得再也不敢來長安了!”
呂祿遲疑了許久,“哦,陛下是這麼想的。”
他也沒有再想著去提醒陛下這個典故叫什麼,也沒有去指正是楚國和晉國,而隨國連王都沒有....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讓司馬喜去做這件事,是誰的主意啊?”
“當然是朕的!”
“此處沒有外人....陛下何必呢?”
劉長低聲說道:“是朕的中書令袁君,此人大才啊!”
“您先前時日不是還說要將他吊起來打嗎?”
“哎呀,你這麼一說,朕倒是想起來了,光顧著跟你聊,劉敬還沒放呢!!”
劉長對劉敬還是挺看重,這從他親自帶著人來廷尉放劉敬就能看出來。
如今的廷尉,充滿了一種肅殺之氣。
郅都的勢派看的是君王的能力,張不疑的術派看運用者的能力,而張釋之的法派就看律法的威力了,因此,法派總是在利用大人物來刷聲望,他們跟後世那些為自己刷名望的大臣還不一樣,他們是給律法刷威望,不是給自己,他們是屬於殺猴給雞看,讓眾人明白律法不可侵犯,律法執行的越是嚴格,他們辦事也就更加厲害。
韓非子的學派就比較繞了,三者結合,集大成者,要考驗君王的能力,本身的能力,以及律法的強度,這就比較難了....一般人是學不來的,韓非那個時代,確實有這麼一個最適合他的君王,能重視他才能的人,最適合他的國度,最嚴明的律法....就是可惜,壞就壞在了一個“韓”字上。
若他不是韓子,而是秦子,或許一切就不同了。
而晁錯的學問是傳承自這位大佬,不過,晁錯本人的能力不如韓信,他所效忠的君王不如那位,他所在時的大漢的律法強度顯然也不如秦,這就釀成了他的慘劇。
如果晁錯晚生二十年,遇到的是武帝,或許情況也就不同了,在武帝手下,晁錯真的有機會可以成為繼蕭何,曹參,張蒼之後的第四位賢相。
劉敬在廷尉裡並沒有受到什麼特殊的優待,張釋之一視同仁,至於劉敬的過錯,那就是在朝議時辱罵君王,這已經觸犯了律法。雖說呂後取締了腹議,可這不代表你可以當麵去訓斥君王。
“哈哈哈,劉公在朝議時那麼凶,此刻怎麼不繼續謾罵了?”
劉長站在柵欄外,打量著獄內的劉敬。
在劉長的時代,得罪君王其實沒有那麼的可怕,劉長這個人,雖然暴躁易怒,也會毆打大臣,可卻很重情,善良,除非是犯下了大錯,否則絕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而殺人。
“大漢這些年裡卻是治理的不錯,當初高皇帝將臣下獄的時候,這牆都會漏風....”
劉敬眯著雙眼說道。
劉長大喜,說道:“這都是朕的功勞啊!”
他正要上前開口,一旁的中書令袁盎卻開口說道:“當初高皇帝將您下獄,是因為沒有聽從您正確的勸諫,不是因為您辱罵君王,您下獄的原因,不是勸諫,而是錯誤的勸諫方式,我聽聞,君臣之間,父子之間都是有禮數的,君王做錯了事情,可以勸諫,但是怎麼能辱罵呢?這就跟吃著家中大人的飯菜,卻因為大人做錯了事而毆打他們一樣,是不孝的嚴重罪行。”
“您犯下這樣嚴重的罪行,陛下卻沒有將您抓起來殺掉,您應當感恩戴德才是,又怎麼敢開口嘲諷呢?!”
袁盎在這個時候,卻是沒有半點平日裡的木訥,說話越來越快,帶著濃濃的方言。
劉長愣了一下,啊?
他不是在誇朕嗎?什麼時候嘲諷朕了??
袁盎解釋道:“陛下,當初劉公因為勸諫高皇帝收兵,被高皇帝下獄,後來高皇帝後悔沒有聽他的話,將他親自接出來,他說起這件事,就是嘲諷陛下不聽從他的勸諫,遲早會像高皇帝那樣遭遇失敗!”
劉長恍然大悟,隨即憤怒的看著劉敬,“朕好心來釋放你,你居然還來嘲諷朕?!”
“豈有此理?!”
劉敬此刻卻驚訝的看著袁盎,問道:“你是袁噲的胞弟嗎?”
袁盎沒有回話,神色再次變得木訥。
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劉敬,劉長也有自己的辦法,“不要將他放出來!讓內史的人直接來大牢裡跟他稟告諸事,給他紙,筆,就讓他在大牢內辦公吧!等到他願意認罪的時候,再將他放出來!”
劉長帶著袁盎離開了廷尉大牢,走在路上,劉長時不時回頭看著自己這位年輕的中書令。
這廝不錯啊,以前居然都沒有發現。
彆看平日總是頂撞自己,可遇到小人嘲諷,自己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廝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而且他先前提出讓司馬喜來獲得那些書籍,這就能看出,他也並非是那種本分的儒生。
“你認識欒布嗎?他跟你是一個學派的!”
“臣在唐國曾見過欒公,隻是不敢高攀。”
“哈哈哈,不錯,你們這個學派的人都可以,欒布當初也喜歡頂撞朕....看在你有能力的份上,以後你再頂撞朕,朕就不動手打你了!”
“多謝陛下!”
ps:帝通關梁,不異遠方,除誹謗,去肉刑,賞賜長老,收恤孤獨,以育群生。——《史記》
建成神侯祿,曾為帝侍中,進言不善。——《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