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陛下的愛好頗為廣泛。
他喜歡吃肉,喝酒,美人,狩獵,縱馬,縱車,華服,音樂,鷹犬,但凡是跟昏君沾點邊的,他基本上都喜歡。
而陛下的諸多愛好裡,有個很突出的點,那就是聽好話。
陛下在很年幼時就已經展現出了這一點,話隻聽一半,有的時候甚至隻聽個開頭,隻聽誇自己的,後頭的自動省略。
到了如今這個地位,這種愛好變得尤為突出,天子專門讓樂府擬定誇讚自己的詩歌,一旦有什麼活動就讓樂府來彈奏歌頌自己功勞的音樂,他甚至在三公裡留下了一個名額,每日帶在身邊聽他的奉承…這種性格表現在治國上,那就是好大喜功,陛下可不是一般的好大喜功,那是什麼功勞都要去沾一沾,在某位佞臣的聖略裡,甚至提到了陛下在楚漢爭霸時的傑出貢獻,雖然那時陛下尚且沒有出生…
始皇帝的諸多功勞,高皇帝的功勞,甚至連太後的功勞都通通成了長老爺的功勞。
這種好大喜功的性格,其實也帶來了一定的好處,例如陛下就願意耗費大量的財力來製作棉衣,搞煤炭,為了達到所謂人人有衣的成就,可以說是不擇成本了。
這對百姓們來說也是有利的,雖然依舊有百姓凍殺,但是好處當然還是有的。
對群臣來說,百姓們到底是凍死的還是病死的,他們不在意…隻要陛下開心了,自己立功了,大家一起青史留名,這多好啊!
可是沒有人想到,晃錯會在陛下最為開心的時候指出這個問題。
群臣實在是想不通,棉衣這件事主要就是晁錯在操辦。
若是沒有人凍死,你也跟著青史留名啊,何必呢??何必非要在這個時候提出來呢??這不是直接打陛下的耳光嘛?
上一個打陛下耳光的現在還在譙縣種地呢!
晁錯這一巴掌可是比夏無且要狠辣多了,可以說一下就將劉長的臉都給打腫了。
群臣們都看得出,陛下非常的憤怒。
陛下很少會如此沉默,恍若暴風雨之前的平靜,但是晁錯卻沒有半點懼怕,他認真的說道:「陛下…但凡有一次,讓地方官吏通過這樣偽造的政績來獲得升遷,那這個就會成為慣例,往後效仿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到最後,所有的東西都會成為愚弄陛下的假象,陛下將會得到一個虛假的盛世,朝中女乾賊諸多,他們所在意的隻是陛下的賞賜,所想的隻是自己的名聲,他們不在乎百姓。」
「您曾經質問我,禦史大夫是做什麼的。」
「我認為,禦史大夫就是要對陛下說實話,要為百姓討回公道!!」
「這一次隻是將凍殺變成病死…可下一次,可能就是將饑餓說成飽腹,將貧苦說成富裕,臣不能讓陛下去賞賜這樣的人!!臣也絕對不能允許群臣蒙蔽陛下!!讓陛下看到一個虛假的盛世!!」
張蒼抬起頭來,看了晁錯一眼,仿佛鬆了口氣。
劉長臉上的陰沉緩緩消失。
「你說的有道理。」
「我想為大漢所締造的盛世…不該是弄虛作假的。」
「你儘管去抓!」
「晁錯直言上奏,勸諫朕,有大功!升一爵,封亭侯!!!」
「朕是喜歡功名…但是這功名不能是虛假的…若是有人敢糊弄朕…處死!!」
劉長猛地拍了一下麵前的案,忿怒的站起身來,離開了這裡。
群臣愕然,他們本以為,晁錯今天要死在這裡了…沒想到,陛下非但沒有殺他,還封他為侯!
群臣忽然間就不敢輕視晁錯了…他們第一次看向這個男人,晁錯和他們的作為,忽然就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這些平日裡以賢才自居
的人,在品行上居然輸給了這個有女乾賊之名的人,這讓他們有些愧疚,又再次反思,我真的有膽量在陛下那麼開心的時候去上奏彈劾嘛??
晁錯什麼都沒有說,轉身正要離開,張不疑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非要在這種時候去說嘛?」
「你知道陛下奮鬥了多久?!你知道陛下多麼想要看到這個盛世嘛?!」
「所以我就得跟著你們來糊弄陛下??」
晁錯猛地將手拽了出來,對著張不疑罵道:「你自稱忠良,在這種時候卻幫著女乾賊去隱瞞陛下…你算什麼忠良!你不過是儒家那樣的害蟲而已!」
張不疑冷笑了起來,完全沒有受到晁錯那話語的影響,「這本來是一個激勵群臣,鼓舞天下的好機會…愣是被你所破壞了…讓憂心忡忡的陛下開心個一兩天,趁著沒有人的時候告訴他…這有何不妥…我看你才是賣直邀名,你隻是想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聲而已…」
「我隻是做了一個禦史大夫該做的…」
兩人爭鋒相對,就在兩人即將動手的時候,呂祿忽然走了過來,「晁禦史,陛下請您前往厚德殿受賞。」
晁錯冷哼了一聲,「我要去拿我的賞賜了張左相,還是請讓路吧!」
晁錯走進厚德殿的時候,下意識看向了牆壁,手臂又開始酸疼。
劉長坐在上位,看起來怒火已經平息了不少。
晁錯急忙跪拜,「臣壞了陛下的雅興,請陛下恕罪!」
「算了…假的始終是假的朕隻是有些失望而已…朕一直都很想保護大漢的百姓,讓他們遠離戰爭,饑餓,寒冷…做了這麼久…」
劉長說著說著,聲音小了些,沒有再說,看起來有些落寞。
可很快,他又振作了起來,他抬起頭來,看著晁錯,「你做的很好…禦史大夫,上勸君王,監察百官,下保黎民…不錯,這個侯爵,是你應得的。」
「朕不但要升你的爵位…朕還要賞你華服!賞你錢財!」
「朕允許你以後不必通報自己的名字就進入厚德殿來找朕!」
晁錯大喜過望,再三拜謝。
「還有…朕最近啊,身體有恙,太醫們說,得多多鍛煉…朕再讓你領個近侍,可以隨時陪伴在朕的身邊,陪朕操練操練…」
劉長捏起了拳頭,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晁錯暗道不妙。
「陛...陛下…臣體弱無力…」
「沒有啊!朕看你今天彈劾的時候,中氣十足!聲音洪亮!恨不得站在城牆上高喊啊....」
晁錯咽了咽口水,「唯…」
公羊學派集體落網,幾乎全軍覆沒。
公羊壽因為年邁,免去了肉刑,卻繳納了巨額的罰款,可能還得往隴西走上一年…
而胡毋生被免了爵,待在家裡反思自己的過錯。
公孫弘也被降了職,罰了錢財…據說他實在交不上罰款,是董仲舒家裡代替他出了錢。
沒有受罰的就隻有劉賜和董仲舒了。
劉賜激動的表示,從今日起他就是公羊學派的長者了,董仲舒輔佐一起,兩人要振興門楣。
胡毋生待在家裡,不再外出,專心鑽研學問,報紙上的文章越來越多。
公孫弘還是如從前一樣,繼續在縣衙裡當差,隻是待遇已經與過去不同了。
雖然公羊學派這次遭受了巨大打擊,可胡毋生卻名揚天下,整個公羊學派都收獲了巨大的名聲,無數年輕人開始尋找公羊學派的書籍,太學裡的學子們更是擠滿了街道,搶著要來拜見胡毋公。
公孫弘也因為這件事而備受
同僚們的敬重,與眾人的關係比過去還要親密了。
「公孫君來了!!」
公孫弘趕到縣衙的時候,同僚們笑著起身拜見,公孫弘原先是做到了長安尉,如今被降了職,擔任門下賊曹。
可同僚們依舊很敬重他,當他來跟長安丞彙報工作的時候,長安丞更是起身行禮。
「張公…不可。」
「哎,稱君便可…您何必如此客氣呢?來,請坐。」
長安丞姓張,名張理,跟公孫弘的關係還不錯。
在長安能當縣丞,那也是非常了不起,這個人沒有什麼出身,能到如今的地步全靠自己,也是一個非常有才能的人。
公孫弘沒敢坐在他的身邊,還是站著彙報了自己的工作。
張理十分的滿意,「您做事,我是信任的…我想今日在家裡設宴來款待您…不知道您是否能來呢?」
「張公…怕是有些不妥。
「哈哈哈,我又不是要賄賂您,隻是因為敬重您的德操,想要請您到陋舍裡坐一坐,難道您是看不上我這個縣丞?」
張理都這麼說了,公孫弘也不好再推辭,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張理欣喜若狂,便跟他談定了時間。
公孫弘的工作還是很簡單的,他如今的官職相當於「刑警隊長」,若是有重大案件,他會帶著人去破案抓捕,記錄在冊,往上彙報…而他原先,則是相當於「局長」。
公孫弘為人十分守時,在與張理約定好的時間剛到的那一刻,他就叩響了張理家的大門。
張理穿著正式,很是開心的拉著他的手,將他請進了家裡。
張理家裡算不上太富裕,沒有什麼奴仆,他的妻在第二次生育時逝世了,家裡隻有一個兒子。
那孩子不過十歲,看起來頗為類父,眉毛很粗,從公孫弘進來之後,他就盯著公孫弘上下打量,仿佛在審視犯人一樣,張理勃然大怒,訓斥道:「還不行禮拜見?!」
「拜見仲父!」
公孫弘回禮,跟張理坐在了院落裡,張理擺好了酒,「您且等一下,我這就去拿肉…我們邊吃酒邊烤肉…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跟您請教…
張理說著,便去了庫房。
很快,庫房那裡就傳出了張理的怒吼聲。公孫弘一愣,側頭看去,就看到張理正在鞭打自己的兒子,那孩子也不逃,也不頂撞,甚至都不叫,隻是抱著頭,任由阿父鞭打。
公孫弘急忙上前,將張理攔住了。
「您這是做什麼啊?」
張理極為憤怒,「家裡的肉都被老鼠給偷吃了!!這豎子!!我不是讓你看著肉嗎?我特意為了迎接客人準備的肉啊!!你這個豎子!!!」
他正要打,公孫弘急忙說道:「無礙…無礙,這也怪不得孩子,我們吃些酒便是…」
公孫弘拉著暴怒的張理離開了這裡。
那孩子這才齜牙咧嘴的揉著挨打的地方,眼裡滿是憤怒,他走進了庫房內,蹲在地上,認真的看了許久,從一旁拿起了一把鋤頭,對準了老鼠洞的位置,猛地就開始動手。
而在此刻,張理正在跟公孫弘吃著酒,完全沒有聽到庫房那裡的動靜。
張理詢問起了一些處置案件的辦法,公孫弘也不藏私,將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了對方。
庫房內,那孩子很快就挖開了老鼠洞,他一把踩住了驚恐的老鼠,將老鼠捏在手裡,又蹲在洞口尋找了起來,找到了不少的肉。他將老鼠綁了起來,自己坐在上位,身邊還放著肉。
「今日庭審張家庫房賊鼠竊肉一案!」
「大膽賊鼠!你如實告知!如今物證已在,若是你能認罪,
可以減免刑法!!!」
老鼠被五花大綁,此刻隻是驚恐的發出吱吱聲。
「大膽!居然還敢反駁!」
「來人啊!上訴者!」
「吱吱~」
「來人啊!上物證!」
「此肉新鮮,是近期內所偷,是牛肉,與張家所丟失的肉吻合!賊鼠啃肉,牙印與庫房內剩肉上的牙印吻合!」
「吱吱~」
「按著大漢二年律令中的盜竊罪,你這是屬於入室行竊已遂!你拒不認罪,官吏抓捕你時想要逃離…使無辜之人因你而受刑!按著量刑規定,被盜物為肉,盜律說:盜馬者死,偷牛者加!肉為牛肉,為貴!」
「現在判決你磔刑!」
「你若是不服!可以上訴!」
「你是否要上訴?!」
「吱吱~~」
「好,既然不上訴,那就立刻行刑!」
「吱~~~~~」
當張理醉醺醺的拉著公孫弘暢談著學問,吃著麥飯的時候,他的兒子拿著什麼東西走了出來。
「阿父!我已經抓住了罪犯!」
「什麼罪...」
張理夾著菜,即將放進嘴裡的時候,看到了兒子手裡那個被折騰的不成人…哦,不成鼠形的老鼠。
那一刻,手裡的菜頓時就吃不下去了。
張理強忍著怒火,深吸了一口氣,「滾蛋!!」
「阿父,這就是偷肉的罪犯!這是我的處置文書!請您過目!」
公孫弘好奇的接過了那文書,低著頭看了起來,那一刻,公孫弘眼前一亮,又看了幾眼,「張公…您這兒子不錯啊…」
張理也接過了那文書,認真看了起來,越看越驚訝,「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過去帶我去縣衙,我偷學的。」
「還有模有樣的…不過,隻是盜竊罪,你為什麼就要施行這麼殘酷的刑法呢?」
「法不嚴何以立威?!」
張理頓時笑了起來,看著一旁的公孫弘,說道:「我這兒子還是不錯的呀!」
公孫弘遲疑了一下,還是點著頭,「確實聰慧。」
「你看,你們公羊學派也是如此剛正,我這孩子,若是投入你們學派名下…豈不是正好?」
公孫弘一愣。
您是不是對我們公羊學派有什麼誤解??
這孩子是個天生的法家啊!!
這長大了怕是比晁錯還要凶殘,您讓他學儒???
「這怕是不妥…不過,我有幾個法家的好友或許可以教導他…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公孫弘看向了這個孩子。
孩子朝著他附身一拜,「仲父!我叫張湯!」
武殿內,隨著一陣慘叫聲,晁錯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甲士有些不忍心的閉上了雙眼。
這哪裡是陪陛下操練啊,這簡直就是給陛下當稻草人。
晁錯艱難的爬起來,還是拍著手,叫道:「陛下神武!!」
劉長得意的站在他麵前,活動著筋骨。
在不遠處,劉賜正偷偷探出腦袋來,看著阿父在這裡摔大臣,看的津津有味,董仲舒無奈的站在他的身邊,「殿下…窺視天子是死罪啊。」
「怕啥…我不滿十五歲!」
董仲舒抿了抿嘴,劉賜卻叫道:「摔的好啊!摔死這個狗賊!」
「阿父前不久還給我說什麼要寬宏大量,不要去找晁錯的麻煩,這晁錯掃了他的雅興,他就開始上手打人了
…阿父真是適合我們公羊學派啊…」
董仲舒嚴肅的說道:「晁禦史直言,陛下賞賜了他,陛下知道晁禦史常年勞作,體弱多疾,為了他的身體著想,更是親自陪著他鍛煉,聖明天子啊!!」
劉賜瞥了他一眼,「你真的是越來越…」
就在這個時候,劉長再一次將晁錯十分漂亮的摔在地上,劉賜再也忍不住,開心的跳了起來。
劉長則是拉起了晁錯,對著他這邊叫道:「豎子!滾出來!」
劉賜拉著董仲舒,笑嗬嗬的走了出來。
「阿父,晁禦史直言,您賞賜了他,您知道晁禦史常年勞作,體弱多疾,為了他的身體著想,更是親自陪著他鍛煉,聖明天子啊!!!」
董仲舒一愣,欲言又止。
劉長卻哈哈大笑。
「你什麼時候開始說人話了?」
「挨了二十軍棍之後…」
劉長揉了揉他的頭,看向了一旁的晁錯,詢問道:「今日陸公所說的縣學革新之事,你怎麼看啊?」
「臣以為…革新還是很有必要的…
」
晁錯說著自己的想法,劉賜都打起了瞌睡。董仲舒卻有些不開心的說道:「陛下大治天下,已經沒有任何需要革新的地方,還是稱完善得體…」
晁錯一愣,看向了這個小家夥。
不太確定的看著劉長,詢問道:
「張不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