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少許黃綠色的麥田裡,他家是最先收割的。往年在家鄉收麥,是需要“換工”的,一家人自己收不下這些麥子,鄰居鄉親,今天你幫我,明天我幫你,一氣兒把麥子收下來,趕著大太陽天曬乾麥粒。否則大夏天的,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萬一你的麥粒剛倒在曬場上,一場暴雨就下來,淋濕的麥粒堆在一起,這暑熱天氣,一晚上就發芽了,半年的辛勞也就白費了。
今年好,不用二柱子一家換什麼工,因有貴人觀看,早早就有人上門幫忙。幫二柱子的忙還成了香餑餑,不是誰都有體麵在貴人麵前下田呢!這是大福氣。
有福氣二柱子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兩個兒子才是有福氣的,不用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赤腳踩在麥田裡,稍不留神就讓割麥剩下的茬子劃破。他們乾乾淨淨站在貴人隊伍的尾巴上,遠遠望著麥穗割下、脫粒,乾乾淨淨的,貴人身邊!這是不是預兆,他的兒子日後不用麵朝黃土背朝天,也能當個讀書人、做個老爺!
這樣一想,二柱子心頭更火熱了,默默盤算到:收了麥子就讓兩個孩子去街口老童生開的私塾讀書,日後考個進士,再做個大官。
旁人幫忙的近鄰捅了捅二柱子,“貴人們看著呢,還敢偷懶!自家田地,平常多能乾,怎麼就撂挑子了!”
二柱子從兒子當了大官、生七個大孫子、衣錦還鄉的美好想象中醒過來,更加賣力揮動鐮刀。
因是演示給貴人們看了,他們剛剛好就割了一畝地的麥子,幾個漢子爭搶著跑到絆桶旁邊,一人一把麥子,高高舉起——嘭!砸在絆桶壁上,麥粒就規規矩矩震落下來,圓滾滾、極可愛地躺在絆桶裡。
嘭!嘭!嘭!沒有比脫粒的聲音更悅耳的,這沉悶的帶著汗水味道、草料味道的聲音,真是迷人啊。
很快,麥粒被脫乾淨,又有人抬了風鬥上來,輕飄的麥稈、草葉隨著風鬥搖動與麥粒分離。裝在鬥子裡的麥粒變得金黃金黃,帶著新鮮的光澤。
這時候,有老爺下來稱量畝產,這些老爺之前來街口宣講的時候,他老娘還以為是唱戲的官兒呢。當然,他這樣有見識的人是不會這樣以為的,這明明就是一位真正的官老爺。
“畝產三百斤!”官老爺的呼喊聲遠遠的傳出去,累了一天的二柱子看著自家麥子愣愣回不過神來。
“王二柱,還不快收拾收拾,謝公主恩典。”小吏提醒道。
二柱子聽見了,以往他把官老爺的話當爹娘的話一樣聽,可今天他看著金燦燦的麥子,突然就邁不動腳步了。
二柱子顫抖著雙手,捧起鬥子裡的麥子,這是他家的麥子,能活命的麥子。要是他有麥子,爹就不會為了一口吃的,和人拚命,倒在路上再也起不來。要是他有麥子,小女兒就能活著,再甜膩膩的叫他爹。還有他的小兄弟,老娘掙命生下來的小兄弟,他駝在脖子上親熱大的小兄弟,也是為一口吃食沒的。
二柱子捧著麥粒嚎啕大哭,胸腔裡發出沉悶的聲響,眉毛眼睛擠在一起,眼淚在臉上橫流,鼻涕快掉到咧開的大嘴裡。一點兒也不顧及還在貴人麵前,完全沒了形象。奇異的,卻沒有人喝止他,最講究體麵的小吏沒有,想來膽小怕事的鄰居沒有,周遭幫忙的漢子還紅著眼睛背過身去。
明白,太明白了,都是一起走過那段逃荒路的,他們也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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