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亮劍 都梁 4405 字 15天前

設在南京的三野留守處給李雲龍派了一輛美式吉普車。淮海戰役結束後,解放軍繳獲了大量的美式吉普車,師一級的乾部從此不用騎馬了,都配發了這種吉普車。從南京到蘇州的路上,到處可見戰爭留下的痕跡。被炸毀的鋼筋混凝土碉堡,縱橫交錯的戰壕,路旁建築物上密密麻麻的彈痕,田野村鎮到處都有工兵部隊用白灰標出的尚未排除的地雷標誌。

被擊毀的坦克、炮車比比皆是,路邊的村莊卻炊煙嫋嫋,雞犬相聞,一派和平寧靜的江南景色。李雲龍穿著新配發的黃色細呢料軍裝,田雨穿著雙排扣列寧服式的女軍裝,戴著無簷軍帽。兩人胸前都佩著醒目的解放軍胸章。微風拂起田雨的長發,她秀美的臉上顯出幾分憂鬱。

汽車開進了城市,在古城狹窄曲折的路上降低了速度。坐在駕駛員旁邊的警衛員小陳扭過頭來說:“首長,司機同誌說前麵那座大院就是,下一步該怎麼辦?”

李雲龍說:“就在這兒下車,你和司機在這裡等著,我們走過去,那是書香人家,不喜歡當官的擺架子,又是汽車又是警衛的,老人家會不高興的。是不是,小田?”

田雨感激地抓住他的手說:“老李,真想不到你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你想得太周到了,謝謝。”

田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經過上百年的風雨,門窗都有些糟朽了。油漆剝落得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麵目,磚石卻還結實,院子青磚鋪地,有過廳,有木廈,還有回廊。厚厚的牆山,笨重的鏤花門窗,牆麵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苔蘚,牆根處長著茂盛的翠竹,到處彌漫著竹子的清香和青苔的氣息。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婦女端著一個盛著草藥的砂鍋從偏房裡出來,田雨一見便高興地大喊道:“奶媽,我回來了。”

“砰”的一聲,砂鍋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田雨的奶媽撲過來抱住田雨就哭了起來:“小姐,真是小姐呀,你可回來了,可想死我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向正房裡大聲喊道,“老爺,太太,小姐回來了。”

院子裡頓時亂了套,田雨的父母從屋裡衝出來,母女抱頭痛哭,父親在一旁激動地摸著女兒的頭一個勁兒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雲龍被晾在一邊。不過他不在乎,他知道細心的未婚妻是不會讓他晾得太久的。果然田雨馬上向父母介紹了李雲龍:“爸爸,媽媽,這是李雲龍師長。”

李雲龍跨上一步,規規矩矩地立正敬禮:“伯父,伯母,你們好!”

田雨的父親仔細打量了李雲龍一眼,臉上露出了冷淡的神色。他微微點點頭,禮節性地回答:“你好,共產黨不興叫長官,好像應該稱你為同誌吧?請客廳裡坐。”

走過青磚鋪地的天井,到了客廳。李雲龍抬頭看見客廳正中懸著一個大匾,上麵是“靜思齋”三個金字,兩邊是對聯:“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潑墨山水畫,落款竟是“江南趙孟頫”。花梨木的大書案上堆滿了古舊的線裝書,李雲龍瞥了一眼,發現其中有一部《康熙字典》和一部《四書襯》。他覺得這間客廳裡到處飄著古舊的氣息。

田雨的父親有五十多歲,穿著一件青色的杭紡綢長衫,腳上是千層底禮服呢麵布鞋,一副鄉紳模樣,可臉上的金絲眼鏡和較為洋派的分頭,暴露了他似乎也受過西式教育的身份。“鄙人田墨軒,還是第一次和共產黨的高級官員打交道,要是說話有得罪之處,還要請李同誌海涵呀。”

“伯父請講。”

“我女兒兩年前棄學出走參加了貴軍。孩子年幼無知,讀了幾本書思想便有些激進,這我理解。如今貴軍挾勝利之威,數百萬大軍已橫掃大半個中國,如摧枯拉朽,明眼人都能看出,坐天下者,非共產黨莫屬。我想說的是,是否可以放我的女兒回來?她還年輕,還沒有完成教育,一個文弱女子的去留,與貴軍的強大與否毫無關係,希望李同誌能高抬貴手,放她回家。”田墨軒的眼睛緊緊盯著李雲龍,等著他的答複。

“伯父,我想,您女兒的去留應該由她自己決定。”

“如果她願意回家,完全可以提出複員申請,這應該沒有問題。不知這種答複伯父是否滿意?”

田墨軒點點頭:“第二個問題,我有一事不明,李同誌身為中共軍隊的高級軍官,而我女兒則是一名普通士兵,無論從哪方麵講,都似乎沒資格由一個師長親自陪伴回家。那麼李同誌能否賜教,今日登門,有何見教?”

儘管話問得毫不客氣,可李雲龍也絕不會被他咄咄逼人的語言震住,他坦然地迎住田墨軒的目光站起身來以實相告:“伯父,我今天來的目的,是請求你們同意讓我和你們的女兒結婚。”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田墨軒還是震驚地站了起來:“不,這不可能。”

“伯父,我知道您很疼愛女兒,可我也是真心的,我發誓,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我李雲龍這輩子沒求過人,可這次,我真心地求您允許我們結婚。”李雲龍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未來的嶽父,以表達他的真誠。

“李同誌,你是什麼文化程度?”

“當兵以前,讀過三年私塾。”

“既為軍人,受過軍校教育嗎?”

“沒有,做夢都想,可是沒有機會。”

“那你憑什麼娶我的女兒?就憑你是師長?還是憑你們共產黨將奪得天下?”田墨軒有些憤怒了。

“伯父請息怒,我們共產黨不會仗勢欺人,我李雲龍平生最恨仗勢欺人。”

“就為這個,我才參加共產黨的,如果有一天,共產黨也仗勢欺人,我還會起來造反的。我雖沒上過學,可我懂得咱中國人的規矩,對上要孝順父母,對下要管教好子女,一輩子不賭不嫖,老老實實做人,當官或不當官都一樣,要做好人。請伯父答應我。”李雲龍說得動了感情。

“我若是不同意呢?”

“我就站在院子裡等著,直到您同意為止。伯父,我是個男人,我也很好麵子,可是為了娶您的女兒,我不怕丟麵子,我願意等著。”

“那好,如果你願意,那就等吧。”田墨軒竟拂袖而去。

李雲龍也犯了倔勁,他幾步就跨進天井,筆直地站在天井裡,一動不動,像凝固了一般。

此時,在後院的田雨正在懇求母親。母親沈丹虹出身江南望族,畢業於金陵女子大學,年輕時結識了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的田墨軒,因傾慕田墨軒的才氣而私訂終身。當時也屬離經叛道之舉,遭到兩個家庭的反對,在北平和江南文化圈子裡鬨得沸沸揚揚,驚動了不少文化名流,如胡適、沈從文、朱自清等紛紛表示支持,和一些衛道士展開筆戰。其實,按傳統觀念,田墨軒和沈丹虹同出身於江南望族,又是才子配才女,天造地設的一對,也合乎門當戶對的封建等級觀念,隻不過是未遵守禮教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屬於當時比較新派的自由戀愛。兩大家族鬨騰了一陣,這對年輕人毫不理會,竟登報發表結婚宣言,各文化名流紛紛捧場。此舉成為佳話,倒也風光了一陣,並未給兩大家族的麵子蒙塵,所以兩大家族也算是默認了。

這對夫妻的政治觀點及處事原則都奉行中庸之道,對當時中國政治的黑暗和政府的獨裁腐敗深惡痛絕,反過來對共產黨也頗有微詞,雖然共產黨一向在野,有時還被稱為非法組織,田墨軒和沈丹虹對從未成為執政黨的共產黨本無了解,但共產黨的立黨宗旨卻使他們感到不寒而栗,這個黨派一向把消滅私有製視為己任,而且公開宣稱要用暴力奪取政權。這很使厭惡暴力的他們感到恐慌。田墨軒經常在《大公報》上發表些針砭時事的雜文,當時著名報人王芸生先生主持的《大公報》政治上持中庸之道,自稱無黨無派,不偏不倚。饒是如此,當時中國政治舞台上在政治、軍事方麵激烈對抗的兩大政黨——國共雙方,對這家報紙均無好感,國民黨稱它為思想“左”傾。共產黨稱它對國民黨小罵大幫忙。田墨軒的妻子沈丹虹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她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向各大報紙頻頻出擊。文章以評論和雜文為主,政治、經濟、軍事、時事、文藝、美術,哪個領域都缺不了她的文章,思想之深刻,文筆之犀利,常常使人懷疑此文出於男性大家手筆,沈丹虹不過是筆名而已。

此時,田雨正艱難地和母親對話,她試圖說服媽媽。從小受此教育長大的田雨,目前還沒有膽量敢對自己的婚姻私自做主。她希望能感動母親。

田雨發現,平時百般疼愛自己的母親今天變得不大對勁兒。她冷冷地像審犯人一樣向田雨發問:“田雨,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嫁給這位李先生?說說你的理由。”

“媽媽,他是個英雄呀,我崇拜他,喜歡他,而且他也喜歡我,尊重我,這就夠了。這難道不是理由?”

“太抽象了,你懂什麼叫英雄嗎?”

“我認為一個人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行為造福於人類,使世界能走向光明,這或許可以稱為英雄。譬如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送來火種,使全世界得到溫暖和光明。”

“女兒啊,你不要濫用英雄這個概念,現在怎麼會有英雄呢?阮籍說‘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你這位李先生在戰場上也許是個能征善戰者,但這能說明什麼?為了一黨一派的利益即便是鞠躬儘瘁,血染沙場,充其量不過是他一黨一派的英雄,彆的黨派會認為他是英雄嗎?僅僅是黨派間政治見解有分歧或是政治利益的不均,就在戰場上刀兵相見,大動乾戈,動輒便是數百萬人的廝殺,而且是同一種族間的廝殺,這有意義嗎?這就叫英雄?”

“媽媽,他是抗日戰場上的英雄。當我們的民族受到侵略和奴役的時候,就是這些民族英雄用血肉之軀抵抗了敵人,奪回了我們民族的尊嚴,這些在戰場上和敵人以命相搏的人如果不是英雄,誰是英雄?”田雨激動得滿臉通紅。

沈丹虹一時有些語塞,她驚訝地發現,她的女兒真的長大了,而且思維敏捷,頗有雄辯力。對於那場已經結束的抗日戰爭,她確實沒什麼好議論的,事情明擺著的,那完全是一場一個民族要奴役另一個民族,而被奴役的民族奮起抗爭的戰爭。

在這場反侵略戰爭中創造英勇戰績的優秀者應該是英雄,至少也是民族英雄。她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她說道:“女兒,媽媽從你小時就教育你,要服從真理,而且媽媽保證不以母親的身份壓製你,母女之間的討論也隻服從真理。看來你記得很清楚。所以媽媽向你承認,你說得對,媽媽的觀點似乎有些偏激。”

“我知道,您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媽媽,我愛您。”

“彆忙,你還沒說完,我要聽聽你對現在這場戰爭的評價,這可是場同胞之間的內戰,難道同胞之間的政治分歧非要用戰爭手段來解決嗎?”

“媽媽,這些年我看了不少書,對政治我本沒什麼興趣。但有一個基本觀點,就是在一個共和政體的國家裡,一部分公民不應該欺壓另外一部分公民。”

“黨派之間的政治分歧應該通過政治協商來解決。抗戰勝利後,各民主黨派要求成立聯合政府,通過廣泛的民主選舉選出執政黨,共同治理國家。這是中國走向現代民主政治的最好時機。可是蔣介石政府要搞獨裁,壓製彆的黨派,在政治上搞法西斯式的統治,把中國變成警察國家,這麼一個獨裁腐敗、黑暗的政府難道還不該推翻它?”

沈丹虹微笑著說:“女兒,咱們不談政治,隻談婚姻吧。”

“你認為你們的結合般配嗎?你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兒,你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文化教養都太多地帶有我們家族的烙印,你真能和一個農民出身的、粗魯的、沒有文化的中年男人生活一輩子?這是不可想象的。少女的英雄夢是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最常見的現象,我在你這個年齡也崇拜過嶽飛、文天祥,甚至還崇拜過拿破侖呢,那時我也做過英雄夢。但女人一旦成熟後,眼光就會發生變化,也許會為自己年輕時的幼稚感到好笑。你為什麼非要走這段彎路呢?”

“媽媽,您愛爸爸嗎?為什麼愛他?您理想中的男人是什麼樣子?”

“是的,我愛你爸爸。從年輕時起就愛他。至於為什麼愛他,因為他從不趨炎附勢。正直、清高、有才氣,有學者的儒雅氣質,有智者的敏銳判斷力。”

“還因為,他也愛我,把我視為他生命的另一半。告訴你這些,也就回答了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就是媽媽心目中理想的男人。”

田雨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說:“媽媽,您的審美觀是不是太古典了?不錯,不趨炎附勢。正直、清高,有學者的儒雅、敏銳的判斷力,這些當然很好。可……怎麼說呢?這些優點太中性了,男人身上可以有,女人身上也可以有。我喜歡的是,隻能是男人身上存在的優點而女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那就是有尊嚴、有血性、有英雄氣概,勇敢頑強的性格,這才算是男人,和這樣的男人相處才有安全感,才能顯出自己作為女人的陰柔之美。”

母親微笑起來,道:“小小年紀,誰教你知道這些?你就這麼了解男人?”

“媽媽,我不喜歡書生氣十足的男人,我喜歡有血性、有尊嚴、勇敢的男人,缺少文化可以學習,但缺少血性和尊嚴是沒法彌補的。這兩頭,孰輕孰重呢?這樣的男人,現在可並不多見呀。媽媽,女兒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媽媽還不該為女兒祝福嗎?”

母親突然流下了眼淚,她擦著眼淚說:“真怨我太寵你,把你從小就慣壞了,凡是你想得到的東西,你千方百計也要得到。你說服了媽媽,媽媽會去說服爸爸同意你們的婚事的。”

“唉,想起來怪沒意思的,生兒育女有什麼用?十月懷胎,分娩之苦,為了培養女兒,我們費儘了心血。剛剛長大,還沒來得及高興,‘唰’一下,女兒就飛走了,成了彆人家的人了,我怎麼覺得好像有人搶了我的東西似的?”

田雨溫柔地依著母親說:“媽媽,女兒永遠是女兒,不管飛多遠,也要回來的。我的房間誰也不許動,我還要回來住的。將來要是變了樣,我可不依。”

田雨的奶媽走進屋子說:“小姐,外麵下雨了,很冷的。那個李同誌就在天井裡站著,我勸他進房間避避雨,他說什麼也不肯,說老爺要是不答應他,他就永遠站下去。小姐,你去勸勸他吧。”

田雨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他站了有多久了?”

“喲,時間可不短了,快有兩個小時了。”

田雨站起來對母親說:“媽媽,我要和他一起站著,直到爸爸同意。”說完,她冒雨衝了出去……

李雲龍的倔勁上來了,他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一動不動,像鋼澆鐵鑄一般。

警衛員小陳見他久不出來,便找上門來,見首長如此,他便也陪首長站著。

李雲龍覺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畢竟是他的下屬。他有些惱羞成怒,便口氣生硬地轟小陳:“去去去,你跟著起什麼哄?這是我家的私事,讓老丈人罰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出去,彆在這兒看西洋景,有什麼好看的?告訴你,這也是機密,你小子學過保密條例,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不然老子非揍死你。”

小陳無奈,隻好走到院門口像哨兵一樣站起崗來。

田雨衝進雨幕,勇敢地和李雲龍站到一起:“老李,對不起,我在做媽媽的工作,不知你在院裡淋雨,不然我早來了。”

傭人告訴了正在後院屋子裡閉目養神的田墨軒,他猛地一激靈,沒想到這個李雲龍還真站了這麼長時間,真是倔得可以,現在連寶貝女兒也跟著淋雨。田墨軒心疼女兒,他急忙趕到前院衝兩人大喊道:“快進屋,有話到屋裡說。”

李雲龍固執地說:“不,我說過,您不答應我就永遠站下去。”

田雨撒嬌地喊:“爸爸,我冷著呢,您就忍心把我凍病?”

田墨軒急得在回廊裡連著轉了幾個圈,心裡憤憤地想,寶貝女兒真是鐵了心了,罷了,罷了,隨她去吧……想到這裡,他猛地一跺腳,向雨中喊道:“行了,行了,我答應了,快進屋……”

田雨在雨中蹦跳著,歡天喜地地向後院大喊:“媽媽,爸爸同意了。”

在雨中的李雲龍後腳跟一碰,挺胸敬禮:“您同意了?我可以叫您嶽父了嗎?”

那年秋天,在南京的野司留守處,李雲龍和田雨結婚了。身邊沒有親人,沒有老朋友、老戰友,因為李雲龍的部隊已經進入福建,而田雨的野戰醫院還在山東,沒有隨戰線向前推進。

留守處的乾部給新婚夫婦準備了新房,說了幾句祝賀之類的客套話就離去了。因為不太熟悉,加之李雲龍的級彆太高,誰敢鬨他的洞房?沒有鮮花,沒有糖果,沒有宴席,新房裡隻有一個暖水瓶和兩隻茶杯,連茶葉都沒有,一切都簡樸得不能再簡樸了。不過,兩人都很喜歡這種安靜的氛圍,內容有了,形式還重要嗎?18歲的田雨,突然成熟起來,就在短短的一個月以前,她還是傻乎乎的小丫頭,成天一個勁兒地糾纏著李雲龍,女性意識還沒有覺醒呢。

但田雨畢竟是田雨,一旦愛情真正來到眼前,她心中對異性隱隱約約的萌動也立刻明確起來。在昏暗的燈光下,田雨凝視著這個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心中一陣恍惚。李雲龍倒了兩杯水,舉起杯說:“小田,咱們以水代酒,祝賀咱們的婚禮。真委屈你了,太寒酸了。我李雲龍是個粗人,這輩子能娶上你這樣的媳婦,是前世燒了高香,就是明天我在戰場上死了,我這輩子也該知足了……”

田雨麵若桃花,含情凝視,把一根柔軟的食指輕輕地按在李雲龍的嘴上:“噓……彆說這個字,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為了咱們的新中國,為了咱們的幸福,乾杯!”李雲龍一飲而儘。

田雨捧著茶杯,微笑著說:“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千萬彆勉強,向我明說,好嗎?”

“不會的,我李雲龍是那樣的人嗎?”

“好,我乾了。”

“老李,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作為新婚的禮物,你幫我研墨好嗎?”田雨鋪開早準備好的宣紙,拿出毛筆,在寧思靜想中等待李雲龍研墨。

李雲龍一邊研墨一邊發牢騷:“這下我可知道什麼叫小資產階級情調了,新婚之夜還要舞文弄墨,你真要把我變成酸秀才?”

“誰讓你喜歡小資產階級?你這個無產階級為什麼不娶個粗手大腳的農村姑娘?不許發牢騷,聽我講:元代江南有個大才子叫趙孟頫,是繼蘇東坡之後詩文書畫無所不能的全才,他的楷書被稱為‘趙體’,對明清書法的影響很大。”

“他的妻子叫管道異。這個女人名字很怪是不是?這也是個女才子,善畫竹,著有《墨竹譜》傳世,對後人學畫竹大有裨益。趙孟頫官運亨通,一朝得誌,年近五十歲了卻慕戀年輕漂亮的女孩兒,當時名士納妾成風,趙孟頫也不甘寂寞想納妾。他不好向妻子明說,可文人有文人的辦法,他作了首曲子給妻子示意: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已四旬,隻管占住玉堂春。他的意思是說,你沒聽說王安石先生有叫桃葉、桃根的兩個小妾,蘇軾先生有叫朝雲、暮雲的兩個小妾?”

“我便多娶幾個妾也不過分,你年紀已經四十多歲了,隻管占住正房元配的位子就行了。他妻子看後便寫了一首《我儂詞》給他。趙孟頫一看,就打消了納妾的念頭,此成佳話。現在我把這首詞寫下來送給你。你看,我也用‘趙體’寫。”從小熟讀詩書的田雨筆走龍蛇,一氣嗬成:你儂我儂,忒煞多情,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們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李雲龍仔細看著,嘴裡還發表評論:“這詞怪怪的,咋有點繞口呢?趙剛教過我不少詩詞,咋沒教過這個?”

田雨嫣然一笑說:“笨家夥,趙剛能教你這個?這是妻子給丈夫的。”

李雲龍說:“這意思我看明白了,兩個人是用一塊泥巴捏出來的,好比咱倆的血都流在一起,是不是?”

“是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這也是咱們相愛的誓言,希望咱們誰也不背叛誰。”

“小田,我要把它裱好,將來咱們有了家,我要把它掛在牆上,讓我那些老戰友眼熱去吧,彆看咱李雲龍模樣不濟,硬是娶了個天仙似的老婆。這是咱命好,沒辦法。”李雲龍得意地說。

田雨甜甜地笑了:“你不怕他們說你娶了個小資產階級情調的老婆?會消磨你的革命鬥誌的。”

“肯定會有人說,可那是嫉妒,人家娶不上這麼好的老婆,還不許人家說兩句?都是戰場上的生死弟兄,看著眼熱,氣不過抬手給咱兩個耳刮子,咱也得受著,就彆說罵兩句啦。”

外麵下雨了,是那種江南特有的、略帶寒意的秋雨。雨點劈裡啪啦打在屋頂上、窗戶上,淅瀝的雨聲漸漸急驟起來,但聲音還保持著江南雨的風格,落地聲很柔和。李雲龍關上窗戶,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扭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小田,天晚了,咱們是不是該睡了?”

田雨臉上驀然飛來兩片紅雲,她猛地想到男女之間最實質的問題,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不管你是上流社會的淑女,還是山野裡的村姑,新婚之夜的實質都是一樣。田雨和所有未有過性經曆的女人一樣,對此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和朦朦朧朧的期待。

田雨沒有吭聲,她紅著臉順從地鋪好被褥,然後吞吞吐吐地對李雲龍說:“老李,可以把燈關上嗎?我……我有點害……”

黑暗中,李雲龍以軍人的速度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鑽進被子。平時能說會道的田雨此時竟沒有了一點兒聲息,李雲龍試探著用笨拙的雙手去撫摸妻子,妻子順從地依偎在他的懷中,溫軟的身體,象牙般光滑細膩的皮膚,他感到自己手掌上傳來田雨身體的陣陣戰栗,準確無誤地表達著一種渴望被愛的信息。他感到自己渾身開始燃燒,巨大的幸福感使他感到眩暈……田雨在他身邊吐氣如蘭,聲音幽幽地說:“親愛的,對我溫柔些好嗎……我有點兒怕……”李雲龍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他仿佛又回到戰場上,指揮著自己的部隊排山倒海地向敵人殺過去,子彈頭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哨音,在人耳邊嗖嗖掠過,大口徑炮彈爆炸時發出巨大的、橘紅色的火光,部隊海浪般湧進敵陣地,短兵相接,刺刀鏗鏘,碰出點點火星,攻擊,攻擊,再攻擊……

李雲龍勇猛的攻擊點燃了田雨的激情,她好像回到了童年,詩興大發的父親帶她夜遊洞庭湖,船至湖心時風雨大作,她躺在烏篷船的船艙裡,感到洶湧的浪濤使脆弱的烏篷船劇烈地顛簸著,狂風夾著暴雨一陣陣掠過湖麵,像無數條鞭子抽打著烏篷船,船體顛簸著、傾斜著時而躥起飛到浪尖上,時而重重地摔進峰穀底,強烈的眩暈中夾雜著將要解脫束縛的快感。忽然,暴風雨掠過湖麵,卷向黑沉沉的遠方,剛才還喧囂的湖麵恢複了平靜,烏篷船靜靜地隨波逐流,船體在輕輕搖晃,明月倒映在水麵,遠處又亮起點點漁火。範仲淹是怎麼說的,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裡,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田雨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與風浪搏擊,九死一生歸來的海員,像長途跋涉、筋疲力儘的沙漠旅行者看見了天邊的綠洲……

李雲龍懷著歉意,有些懊喪地在田雨耳邊說:“真對不起,我沒經驗,沒做好……”

田雨突然狠狠地在李雲龍赤裸的胸膛上咬了一口,疼得李雲龍差點兒叫了起來,胸膛上已被她咬出一圈圓圓的、細細的牙印,四周慢慢地滲出鮮血。田雨似笑非笑、嬌嗔地看著丈夫說:“該死的老李,彆假謙虛了,還沒經驗?你快把我嚇死了,你以為你在乾什麼?和鬼子拚刺刀?彆這樣看著我,就像犯了多大錯誤似的,沒看見我在你胸口上印上我的私章了嗎?蓋章的意思是你屬於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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