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後麵,夏青對樓觀雪的印象就改觀了。
樓觀雪不像瘋狗,像個仙女。
仙女,這個陰陽怪氣的外號可真是太符合了,把他龜毛、潔癖、金枝玉葉、挑三揀四等性格統統概括得天衣無縫。
他真是個取名天才。
需要呆在摘星樓的這半月,太後憂心忡忡,不是送佳人就是送珍饈,桌上擺的永遠都是山珍海味,可夏青愣是沒見樓觀雪動過一筷子。
日複一日隻喝一盞清酒,好像不會餓死一樣。
仙女果真是喝露水長大的。
夏青問:“你是怕飯裡被下毒嗎?”
樓觀雪:“倒也不是,就是覺得不合胃口。”
夏青很疑惑:“你不會覺得餓嗎?”
樓觀雪手指轉著一隻小巧的酒盞,笑了下說:“我應該體會不到餓。”
夏青:“啥?”
樓觀雪說:“痛久了,就分不出心思去感受冷熱饑餓。”
夏青愣住,沉默片刻,悶悶回了句:“哦。”
除去驚蟄夜的發瘋,樓觀雪安靜下來的時候,真的一點不像個暴君。
溫柔風雅,皎若明珠。當然,夏青現在對他已經有陰影了,根本不會被他表象所騙。
太後依舊天天送美人過來。
見上回樓觀雪招了那麼多鮫人,便以為他好這口,投其所好連續送了好幾天的絕色鮫人進摘星殿。
或清純或聖潔或妖嬈,千嬌百媚,風情萬種。
夏青一連好幾天看了好幾天。
他不能離開樓觀雪,於是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梁上。
一個很高可以看清楚每個人卻又不打擾的地方。
夏青看人的時候總是很專注,淺褐色的眼眸靜靜的,沒有對皮相的驚豔或者多歌舞的讚賞,就像看一朵花或者一棵草,乾乾淨淨,神遊天外。
某一日晚上,樓觀雪漫不經心問:“你看的那麼認真,是想記下每個人長相嗎。”
夏青困得不行,打了個哈欠,誠實說:“不是,我是從小就有這個習慣。”
樓觀雪來了興趣:“習慣?”
夏青不知道怎麼描述,含含糊糊:“嗯,看人的習慣。”
這是個他小學的時候就發現的神奇愛好。
剛開始不會克製,走著走著就會盯上一個人發呆,目光黏在那人身上,跟個小變態似的,為此沒少挨打,後麵長大才學會收斂。
與其說喜歡看人,倒不如說是身體的本能,讓著他下意識去觀察。
觀察世上的每一個人,美麗的、醜陋的、年輕的、蒼老的,形形色色,也不知道圖啥。
夏青無父無母,在福利院長大,按照算命的說法,應該算“天生煞星”。
煞人煞己命不太好,一連好幾任收留他的家庭都不是太溫馨。不是爭吵就是打罵,他一個局外人要麼被冷落要麼被殃及。有一次男主人是個變態,喝醉了對他上下其手,嚇得他連夜跳窗而逃,咬著冰棍報了個警。他能健康正直長大,真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議。
樓觀雪問:“那你都看出什麼了?”他聲線偏冷,放低說話卻顯得溫柔,格外撩人。
夏青已經麻木了,困得眼眶微紅,莫名其妙抬頭說:“什麼都沒看出來。”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活到現在也沒找出答案。
樓觀雪頓了下,又道:“明天就三月十四了。”
夏青已經伏在案上,瞌睡被這句話驚醒,抬頭:“我靠,這就三月半了?你要出去了?”
日子過得那麼快嗎?
這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天?
“嗯。”樓觀雪點了下頭,懶懶翻過手中的一頁書:“你要不要先適應一下我的身體?”
夏青表情有些僵硬,又想起了上一次根骨重塑的痛,他的臉發白。
樓觀雪見此,手指點了下桌,笑著安慰道:“放心,妖氣已經散了,不痛的。”
夏青搖頭,強撐著:“算了無所謂,痛就痛吧。你幫我攢功德,我替你周旋太後,約定好了的。”
樓觀雪:“你真的要替我去跟燕蘭渝周旋?”
夏青卡殼了幾秒,有些心虛,電視上看到的宮鬥劇裡一個妃子比一個妃子瘋,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太後作為上一屆宮鬥冠軍,怎麼想都不簡單,他一個苗正根紅的小夥子,不是很有把握。
夏青摸摸鼻子,訕訕說:“我、我爭取少說少錯。”
樓觀雪:“少說少錯嗎?”他唇噙笑意:“最好不要。你不拒絕,她什麼都能替你安排,包括怎麼死。”
那麼恐怖?
夏青已經開始對那個太後產生畏懼了:“你說我要是把你害死了,算誰的。”
樓觀雪抬眸望入他眼眸深處:“算我的。”
夏青: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樓觀雪放下手中的書:“你在我身邊十天,學會我怎麼說話了嗎。”
夏青想了想:“沒學會,但我知道笑就完事了。”
樓觀雪:“嗯?”
夏青正襟危坐,認真跟他分析:“我算是發現了,樓觀雪。隻要你一笑,你身邊所有人就會嚇個半死。要麼下跪,要麼低頭,看都不敢看你!我可以學這一點,讓他們根本沒功夫發現我的異常。”
“哦當然,這笑也分好多種,冷笑、微笑、古怪的笑,不過在我看來你做起來都假的。”
他問出究極困惑:“有那麼好笑嗎?你怎麼一天到晚都在笑啊。”
樓觀雪表情空白了幾秒,隨後看著他,唇角一點一點揚起來,馬上又消散,像一縷風。
“確實,沒什麼好笑的。”他輕描淡寫給出評價。
夏青幾乎是頭腦一熱:“所以你是為了裝瘋賣傻?讓自己看起來高深莫測?讓他們都怕你?”
樓觀雪歪頭,沉思片刻,輕笑出聲:“現在就有點好笑了。”
夏青:“……”
想罵人。
夏青深呼口氣:“我認真的。”
樓觀雪倒是非常坦然,手點著桌子,似笑非笑:“你想和我談心?”
夏青疑惑:“我們不就是在談心嗎。”
樓觀雪說:“談心不是你這麼談的。”
夏青:“啥?”
就你這瘋批樣子你跟人談過心嗎,教我做事?
樓觀雪意味不明笑著說:“談心是一個循循漸進的過程,你最好先去了解我一下。”
“先知道我幼年生於冷宮,不受恩寵。母妃癡癲,外人勢利,飽受人情冷暖。”他撐著下巴,淡淡道:“再知道我小時候愛吃糖葫蘆,知道我對風箏有心結。一步一步,從引起我注意開始,靠近我。”
夏青:“…………”什麼玩意?
樓觀雪讀出他的神色,笑了下,繼續道:“先從無微不至的關懷開始吧,然後深情款款的眼神,壓抑不住的渴慕,或者反其道而行,當著我的麵厭惡我質疑我。聰明點,再製造機會——你猜這些年,有多少風箏無意中落到我的腳下?”
夏青有點懵:“你到底想說什麼?”
“談心的步驟啊。”樓觀雪低頭,黑發垂下,笑說:“夏青,你這可是一躍躍了好幾步呢。要知道之前的男男女女都是把每一步都勤勤懇懇走完了才敢問我類似問題,跟我談心的。”
夏青喉嚨裡的“我靠”被憋了回去,瞳孔震動,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你、你以為我在故意勾引你?!”
這什麼神仙理解??
叫你一聲仙女你真的成仙了嗎??
樓觀雪彆過頭笑個不停,手抵著唇邊,咳了一會兒才搖頭道:“沒,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提起這些事,他倒沒什麼多餘情緒,隻是平靜說:“為什麼他們會覺得,我喜歡跟人談心呢。”
夏青扯了下嘴角,趴下就要睡:“你愛談不談!”
樓觀雪抬頭,認真看著他,勾唇笑說:“不。我跟你談,你想問什麼我都會回答。”
夏青真是被他剛剛一番話給震驚到了,直起身體,覺得有必要拉回他的思維:“我覺得你想的是真的很多,可能那些人是真的關心你呢?你不會覺得是個人對你好就是覬覦你吧?”
樓觀雪想了想,也很認真無辜看著他。
“我沒有否認他們的關心。”
夏青:“……”
這話說出來其實是很自私自利的,如果換作任何一個人,可能都帶點“不識好歹”和“自視過高”的裝逼成分。
但樓觀雪安靜看過來的瞬間,夏青卻隻覺得一股冷意。
他的眼型漂亮,那顆痣冰冷,帶著純粹的疑問。
某一時刻夏青意識到,樓觀雪不發瘋的時候,其實比發瘋更可怕。
樓觀雪的視線往窗外看,越過漫漫宮殿。
浮屠塔的紅光已經散了,明月皎皎照著飛簷。
他的神情在燭光裡顯得溫和,黑發流過蒼白的鎖骨,猝不及防問:“還記得《東洲雜談》那堵牆嗎。”
夏青愣了愣:“記得。”立於通天之海上,堵住鮫族歸鄉之路的牆。
樓觀雪笑容帶了點玩世不恭的味道,輕聲說:“其實,真想引起我的注意力,他們把那堵牆劈開可能會有點用。”
夏青:“……”
這他媽!要是能劈那堵牆,誰還稀罕你的注意力?你可真把自己當回事啊!
樓觀雪轉回來:“開個玩笑,不是談心嗎,你想問我什麼。”
夏青被他提到牆,就想起了那個差點被他一箭射死的鮫,剛才金殿發生的事真是對他刺激太大了,心情複雜:“你對鮫族……”
樓觀雪想也不想:“我的母親是純鮫。”
夏青愣住。
樓觀雪又補充說:“現在整個楚國皇宮除了燕蘭渝你是第二個知道這件事的。”
樓觀雪的生母是純鮫?
“那你……”夏青小心翼翼地去看樓觀雪的耳朵。
樓觀雪淡淡說:“我不是鮫。”
夏青又道:“……哦。你說你母親瘋癲,是不是對你很不好?所以你不喜歡鮫族?”
“這個啊。”樓觀雪拖長了調子,微笑:“不好說。”
夏青想了半天,開門見山問道:“那你真的喜歡殺人嗎?”他在樓觀雪身邊,總覺得這一點很迷惑。
樓觀雪沉吟了會兒,失笑道:“你真是仗著自己是鬼魂,什麼都敢問啊。”
不過他倒也都認真答了,睫毛微顫,抬手將縹碧色的發帶解開,慢條斯理,一字一字說。
“笑是因為覺得好笑,我沒必要裝瘋賣傻,畢竟在他們看來,我做什麼都很危險。我不喜歡殺人,無論是人是鮫的血都肮臟惡心。唯一想殺的人是燕蘭渝,但前提是我得先在她手裡活下來。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
夏青:“你現在這麼正常讓我覺得我驚蟄夜那晚見到的是鬼。”
樓觀雪微笑:“哦,你就當見鬼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攻:想跟我談心,先追我,方法都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