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燃燒,發出細微的滋滋消融聲。
女人抱著男孩,下巴抵在他的頭頂,以一個無比親昵的姿態,輕聲說:“隻可惜,一堵牆擋住了前往海儘頭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我見過很多靈薇花,卻再沒見過那片海。”
她微長的指甲輕輕從男孩的臉側劃過,落下的一刻像刀光劍影回鞘。
女人低下頭,銀藍的眼眸溫柔得仿佛要把人溺死,似乎是喃喃:“人類把我們歸為妖異孽族,可是,到底是誰先帶來不詳呢。”
男孩低著頭,僵著身體一動不動。
女人念完一首詩,心情不錯,她坐直起身子,笑著說。
“好了,故事講完了,去睡覺吧。”
男孩默不作聲從她腿上跳了下來。
縮在床榻下的夏青,這時也才看清楚了男孩的臉,果然,是五歲的樓觀雪。
幼時五官沒長開,雌雄莫辯,漂亮得像個小姑娘,他冷著臉、抿著唇,臉蒼白消瘦。頭發亂糟糟用一根發白的縹碧帶鬆鬆垮垮束起,光著腳往自己的床上走。
好巧不巧,樓觀雪睡的床就是夏青躲著的這張。
“!”夏青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坐在桌案前的女人也站起身來,她衣裙是淺藍色的,邊緣一層白,像是碧海浮浪。女人轉過身來,沉默看著小孩爬到床上,自己乖乖蓋被子。神情在燭火中帶了一絲冷漠的審視,但橘色的光太溫柔,於是把這種審視轉為一種安靜的凝望。
很久,她輕輕吹滅了蠟燭,又在黑暗中站立了一會兒,才轉身往寢殿外麵走去。
夏青心裡嘀咕,這女人不會就是樓觀雪的親娘吧?果然瘋瘋癲癲的。
隻是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感覺上方有細碎的動靜,“咚”什麼東西走了下來。緊接著一隻手橫伸過來,探入床底,拽著他的頭發往外扯,仿佛要連帶著他的頭皮一些撕開。
夏青還沒來得及反應痛,下一秒,一個冰涼的東西貼上他的脖子。
他抬頭,發現是樓觀雪。
樓觀雪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床,半蹲著,手裡拿著把刀抵著他的喉嚨,眼睛在夜裡如野獸冰冷鋒利:“你是誰?”
夏青:“……”
他現在神飛天外想的居然是,他現在有實體不是鬼了?而且他蹲著居然和五歲的樓觀雪平視?所以他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子?!
樓觀雪不是個廢話多優柔寡斷的人,見他不答話,揚手舉刀。
夏青迅速回神,趕緊抓住他的手腕,撲了出去,他從小到大在打架方麵就天賦異稟,製止這麼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孩輕而易舉。
夏青撲在他身上,奪過樓觀雪的刀,同時捂住他的嘴:“彆出聲,我不要壞人——嘶!”
樓觀雪想也不想,一口把他的手咬出血。
靠!他就不該答應那傻逼笛子!
“你是狗嗎。”夏青淺褐色眼裡滿是怒火,反問。
樓觀雪倒在地上,卻也一點不顯得狼狽,固執陰狠地盯著他。
夏青跟這麼個凶殘的狼崽也沒什麼話好講,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彆發瘋,我是來救你的。”
樓觀雪沉默不說話。
夏青說:“這裡是你的障,你知道嗎。”
樓觀雪無聲冷笑。
夏青拿起從他手裡奪過的刀:“刀現在在我手裡,我要想殺你現在就可以殺。你就一個五歲小屁孩,我不圖你命,我還能圖什麼呢。”
這話似乎讓他的防備心有些瓦解,樓觀雪垂下睫毛,麵無表情擦了下嘴角的鮮血。
那全是他的血!夏青真是恨得牙癢癢——樓觀雪,我真是欠了你的了。
樓觀雪沙啞出聲,厭惡冰冷:“滾,我不需要誰救。”
夏青有和長大後神經病的他打過交道,不至於被這麼一句話氣到,皮笑肉不笑:“那不好意思呢,我進都進來了,救不了你我也出不去。”他陰陽怪氣的時候,說話總喜歡在後麵加個“呢”。
而樓觀雪小時候從來不吝嗇於自己的負麵情緒,看他像看一個傻逼。
男孩眼睛尾處有顆痣落在眼皮下,小時候痣是紅色的,詭豔森冷。
他沒再理夏青,邁著小短腿爬上了床。
夏青:“……”不愧是你樓觀雪!從小就那麼難搞!
夏青嗬嗬一笑,跟在他屁股後,死乞白賴擠上了床。長大後的瘋子不好惹,五歲的樓觀雪他還不能欺負了嗎!
樓觀雪冷冰冰反問:“你有事?”
夏青趕時間,語速飛快:“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快,告訴我你現在的心魔是什麼,我好搞定走人。”
樓觀雪看他幾秒,真的把他當傻逼看了。把被子蒙頭一蓋,不再說話。
夏青:“?”
夏青雷區蹦躂:“你的心魔是不是你娘?”
樓觀雪:“滾。”
夏青難以置信:“你五歲的時候那麼拽的嗎。”
夏青繼續問:“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的。”
樓觀雪冷嘲熱諷:“我又不瞎。”
夏青:“……”
拽成這樣,真的看不出來他有心魔,樓觀雪是彆人的心魔還差不多吧!
夏青雖然有時候思維比較簡單,可是他從小在孤兒院長大,自己無憂無慮沒心沒肺,不代表不能感知情緒。
畢竟他最開始安靜凝視的一批人就是和他住一起的小夥伴。
孤兒無父無母,漂泊無根,於是敏感、自卑、偏執好像就成了紮根血脈裡的性格。福利院是個大家庭,但大家庭注定不能照顧所有人的情緒,夏青看了太多的眼淚掙紮,孤獨彷徨。
當笛子說這是“障”時,他以為困住樓觀雪的會是他小時候一段非常悲慘的經曆,自己是來拯救小可憐的。結果小可憐沒見到,見到一個惡狼崽子。
眼裡沒有苦痛屈辱,有的隻是冰冷戾氣,在深淵裡磨礪出叫人心驚的反骨來。
夏青支起身體,拿手隔著被子戳了下樓觀雪,想了想說。
“我帶你離開這裡怎麼樣?離開那個女人,離開這個冷宮。”
畢竟這裡是苦痛的根源。
樓觀雪閉眼睡覺,沒理他。
夏青看著小孩疲憊脆弱的臉,咽下了湧到嘴邊的話,悶悶也躺下來。
算了,看著來吧。
第二天夏青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他也變成了一個五歲的小屁孩。衣服都順帶變小了好幾號,披頭散發灰撲撲,看起來就像個小乞丐。
他是在井邊照出自己的樣子的。
冷宮斷壁頹垣,荒草叢生。
井是冷宮裡唯一的水來源。而樓觀雪每天拂曉就要起床,挑三桶水留著備用,還要順帶去澆菜翻土。他的手並不像長大後那樣養尊處優金枝玉葉,相反,布滿了各種經年累月的傷痕,有些深及骨頭,看起來非常恐怖。
夏青為了獻殷勤自告奮勇幫他澆菜,熱情友好,同時把“急功近利”寫在臉上,虛情假意:“這裡好冷清啊,都沒什麼人,你的心魔是孤獨嗎?好了,你現在不孤獨了,我是你的好朋友。”
樓觀雪用手擦了下汗,蒼白的臉上一片冷漠,已經能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夏青左看看右看看,作為好朋友關心是第一步:“哦,我現在就去偷藥給你擦傷。”
樓觀雪冷冷看他一眼:“彆去。”
夏青:“為什麼。”
樓觀雪偏頭,語氣冷漠:“我傷好了,要做的事就不止這些了。”
夏青:“……”
仙女你好拽哦,五歲就那麼讓人捉摸不透嗎?
他以為他隻是搞不懂長大後的樓觀雪,沒想到小時候的也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