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內的時間流速變幻莫測。
那一晚和樓觀雪聊天過後,夏青想著轉變視角,開始以局外人的身份觀看他的童年,抽離情緒也認真分析出了很多問題來。怪不得樓觀雪一開口張嘴就是“滾”,這頭小狼崽子,是真的不需要救贖啊。
他活得太明白了。知道自己有多慘,也從不吝嗇於賣弄自己的慘換取好處。每天奔波勞累,忍著一群人不陰不陽的嘲諷辱罵,跟瘋子娘親打交道,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
五歲的幼童心思還沒那麼難猜,樓觀雪攢著那股執拗的勁,好像就是為了活著。
純鮫一族集天地靈氣,瑤珂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她從骨子就不願承認樓觀雪是人,總是冷漠地刻意忽視這一點。然後等小孩差點餓死在她麵前,才有驟然驚醒,悔恨淚流不止,顫抖地為他洗手做羹。
就像那晚一樣,一聲一聲重複著“阿雪對不起”。那雙銀藍的眼眸,因為日複一日的眼淚,變得黯淡泛紅,再這麼下去,她可能真的會瞎。
夏青搞不懂瑤珂在想什麼。
她像個人格分裂,冷漠不是假的,眼淚也不是假的。樓觀雪痛苦,或許她更痛苦,真不知道這是在折磨誰。
而樓觀雪從來不想去理解瑤珂,對於這個神神叨叨的親娘,一句“瘋子”概括全部。
夏青問道:“你有什麼怕的東西嗎?”
樓觀雪想也不想,冷聲說:“死。”
這還真是五歲的他會給出的答案。
樓觀雪現在太純粹了,仿佛為了活著而活著。傲骨壓得很深,卻橫穿靈魂,於眼中展露出冰冷的鋒芒來。
“喜歡”糖葫蘆。“喜歡”放風箏。
夏青後麵終於知道了風箏的由來。
那天他坐在牆上,看著一個風箏飛了進來,攪亂了本就暗潮洶湧的回憶。
同時進來的還有一群人,宮女侍衛熙熙攘攘簇擁著一個抱著兔子的少女,燕蘭渝。
她成了太後總是青色長裙妝容素靜溫溫婉婉,可是年少時,生而顯貴、張揚跋扈寫入骨子裡。散花水霧嫣紅羅裙,桃花眉心作妝,黑發斜綰,戴步搖墜明珠。
“皇宮還有這麼個破落地?”
燕蘭渝指甲蔻丹塗得鮮紅,刮著懷裡兔子的皮毛。。
兔子在她懷裡瑟瑟發抖。
同時發抖的還有她後麵的太監。
“娘娘,咱撿了風箏就趕緊離開吧,彆讓這醃臢地臟了您的眼。”
燕蘭渝紅唇一勾,揚揚下巴,看到在井邊挑水的樓觀雪,聲音嬌橫:“小孩,幫本宮把風箏撿過來。”
樓觀雪放下水桶,將手在衣服上擦乾淨才去撿,免得又因為弄臟風箏招一頓無妄之災。
隻是他再怎麼注意,在燕蘭渝眼裡都是惡心肮臟的,她讓宮女接過,盯著樓觀雪的長相,久了笑道:“本宮聽聞陛下曾格外寵幸一鮫人,後麵鮫人犯了事被貶入冷宮。那個鮫人名叫瑤珂,你是不是瑤珂的孩子?”
樓觀雪臉色蒼白,惶恐不安:“……嗯。”
燕蘭渝頓了頓,問:“你叫什麼名字。”
樓觀雪手指局促地卷著衣服,顫抖:“樓……觀雪。”
燕蘭渝嗤笑:“樓?”她語氣嘲諷,話沒說完,但是個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就你也配姓樓?
燕蘭渝鮮紅的指甲刮了下兔子耳朵,突然惡意浮現眼中,唇角笑意加深:“這個名字不好聽,我給你取個小名怎麼樣。”
樓觀雪安靜抬頭,皮膚白到透明,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若想偽裝,能把一個怯懦自卑的五歲小孩演得出神入化。
燕蘭渝滿意地笑了,彎下身,說話如毒蛇吐信:“本宮幼時曾聽過一句詩,叫貧賤人棄焉,富貴驕人耳,你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麼樣?”小名就叫賤人吧,怎麼樣?
“噗嗤”她背後的一乾宮女太監笑出了聲,烏泱泱站在一起,視線嘲弄的、審視的、戲謔的,跟炬火一樣燒灼在樓觀雪身上,仿佛要把這個小殿下剝皮拆骨、驕傲踩碎腳底才算快樂。
夏青想打人,但他知道燕蘭渝不是他能動的,他激怒她、那麼所有報複會回到樓觀雪身上。
夏青頓時又急又擔憂地看向樓觀雪。
此時這個院子裡,所有人都在看樓觀雪。
他們滿懷惡意,等著看他臉上露出屈辱、憤恨的表情,或者看他赤紅雙眼狼狽不堪。
隻是沒有。
樓觀雪沉默一會兒,隨後一點一點笑了起來,他小時候生的精致可愛,笑起來時就又甜又乖。甜得讓人心顫。他抬起頭,睫毛顫得像蛛網掙紮的蝴蝶,眼中滿是不諳塵世的天真:“賤人嗎,真好聽,謝謝娘娘。”聲音也懵懂純粹,仿佛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小名。
燕蘭渝沒得到想要的反應,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抱著她的兔子轉身走了。
一群宮人也是覺得沒意思。
夏青握緊了拳頭,等燕蘭渝走出冷宮的門後,才去跟樓觀雪說:“你彆理她。”
樓觀雪冷若冰霜道:“我沒打算理她。”
夏青盯著小孩雪白的臉,想了想乾巴巴說:“哦,可是我還是想安慰你,彆難過,你長大後會很厲害的。”
樓觀雪微笑,不是剛才那種裝出的甜,是符合他性子的冰冷譏諷。
他問:“你知道你的出現,讓我最開心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夏青想了想,慢吞吞道:“大概是我的出現讓知道你居然真的活到了長大吧。”夏青又道:“你跟我一次又一次對話,是不是也是一次又一次確定自己未來真的活了下去?”
樓觀雪不說話了,漆黑的眼眸深冷看著他,很久之後轉身去乾活,留下一句嘀咕:“還不算太蠢。”
夏青倒也沒生氣,說:“樓觀雪,我現在已經能猜出你的心魔會是什麼了。”
樓觀雪用傷至骨頭的手去拉粗糙的繩子提桶。
夏青扯了下他的衣服,說:“我來吧,我力氣比你大點。”
樓觀雪也不推辭,安安靜靜站到了一邊,出聲問:“我的心魔會是什麼?”
夏青短手拽著繩提桶,頭也不回道:“會是你自己。”
樓觀雪嗤笑。
夏青回頭看了樓觀雪一眼,淺褐色的眼眸仿佛山海的注視。
樓觀雪愣住,不自在說:“彆用那麼呆的目光看我。”
夏青提完三桶水:“哦。”
夏青無比確定,樓觀雪的心魔隻會是他自己,不會是任何人。隻是他並不知道,這個心魔什麼時候出現,又為什麼會出現。
然後障內天地很快給了他答案。
燕蘭渝又來了,在一個火光衝天的夜晚。
她把懷裡兔子喂了雪狼,然後帶著雪狼到了冷宮外。
“有人在嗎?”她少女時期,聲音輕快。
燕蘭渝鬢發上的金步搖在背後宮人高舉的火把裡,閃著熠熠冷光。
“聽說冰川上的雪狼和通天海的鮫人一直都是宿敵關係。這畜生吃了本宮的兔子,瑤珂夫人,能幫本宮教訓教訓它嗎?”
燕蘭渝無論什麼年齡,問出問題從來就不是要回答。
“乖,進去吧。”
她勾起唇角,彎下身,裙居瀲灩如血,解開了餓得神誌不清的雪狼。
雪狼脫了禁錮,卻根本不敢撲向燕蘭渝那邊,火把的光芒熱氣照得它嘶啞出聲。
饑餓已經模糊理智,雪狼頭也不回闖入了淒冷的冷宮內。
夏青在牆上看著,血液冰涼,他一下子從牆上跳了下來:“樓觀雪!”
但是火光照得夜如晝,這是樓觀雪成障的回憶,他走不進去。
夏青趕到時,就見雪狼身軀龐大,鼻孔謔謔出著熱氣,赤紅著眼盯著坐在桌旁安靜刺繡的女人。
瑤珂抬起頭來,看著那頭饑餓凶殘的野獸,銀藍的眼裡卻沒有害怕恐懼,沉默對望。
鮫族曾是海之霸主,純鮫更是絕對的征服獵食者。
紮根血液的臣服畏懼讓雪狼的步伐停下,喘著粗氣,煩躁又不安再不斷試探著。
瑤珂看了那隻雪狼一眼,而後輕輕抓了下樓觀雪的手,垂下眸小聲說:“等下我拖住它,你從後門跑出去,你那麼聰明,是知道那個密道的。”
樓觀雪驟然抬頭,盯著她。
瑤珂說:“乖,出去後彆回來了。我要是死了,你在皇宮活不下去的。”
樓觀雪唇抿得崩成一條直線。
瑤珂放下針線,神情溫柔而恍惚,喃喃:“鮫族這算不算自作自受呢。”
當初從來不放在眼裡的野獸,現在危險到能要了她的命。
“這是懲罰,這是背棄神明的懲罰。”
瑤珂說完站起身,水藍衣裙靜落,銀色的眼眸浮現一層血光來,刹那間,這個看起來脆弱清冷的女人身上散發出一種撕裂空氣的殺意來。
滿是血腥和暴虐,如屍山血海走出的野獸信號,眼如獸瞳,血紅一片。
雪狼嗷地咆哮一聲,四肢骨骼都在戰栗,可是饑餓灼燒理智,最後衝破恐懼猛地朝瑤珂撲了過來。
“走!”她聲音很急,推了把樓觀雪。
樓觀雪被推的踉蹌一步,月光從小窗照進來,照在他蒼白麵無表情的臉上。他咬緊牙關,看著燈火中那個女人。
看著她熟練地用手擒住雪狼脖子,卻因為力氣不夠被反撞到牆上,雪狼一口咬在了瑤珂的手臂上,血霧一下子濺開在空中。而瑤珂一言不發,眼睛全是凶狠,張口咬斷了雪狼的耳朵。純鮫一族骨子裡的暴虐殘酷,根本不會有示弱的時候,死都是高傲的。
哪怕她身體虛弱比尋常婦孺還不如,可血液裡的獸性殺戮,還是讓她在與雪狼的對抗中,拖延了很久。
“走!”她唯一的理智,都用來說這個字。
說給樓觀雪。
樓觀雪沒動,他渾身上下都在發顫,牙齒哆嗦,寒意滲入了每寸皮膚,眼裡竄著冰與火。
他應該是恨她的。
恨她的陰晴不定,恨她的喜怒無常,恨她帶來的所有折磨苦難——恨她把他帶到這個世上,卻讓他一個人打滾摸爬去琢磨著怎麼活下去。
他那麼惜命,活著就是為了活著。
他應該跳窗出去,遠離這個地方。
瘋女人死了好。
可是,所有自私理性的想法浮現腦海,眼中卻先泛起淚光。
“傻子。”他罵自己。
他從懷裡拿出了那把從來沒離過身的小刀,然後貓著腰,靈活矯健地衝了過去。
瑤珂看到他的身影,猛地一顫,隨後眼眸流露出濃濃的哀傷來。
樓觀雪從後麵拽住了雪狼的後肢,順勢爬到了它的背上,揪著毛發,動作又狠又厲,一刀紮進了雪狼的脖子。
雪狼仰天大叫一聲,瘋狂扭動,想要把他摔下來。但是樓觀雪並不罷休,臉上全是血,咬著牙,一刀、一刀、再一刀。刀起刀落把雪狼的脖子紮得稀爛,血肉橫飛,落到了瑤珂的臉上,也落到了他的臉上。
瑤珂自始至終,望著他。
眼神是他從未懂過的哀傷。
終於雪狼腹背受敵,不堪血流,直直倒地。
樓觀雪也從上邊摔了下來,咚,摔得他手骨裂開般痛。
“好精彩啊。”這時門外響起了掌聲。
燕蘭渝帶著一群拿火把的侍衛走了進來,笑吟吟看著滿室的狼藉。
她若有所思看著樓觀雪,紅唇勾起:“不愧是當初稱霸海洋的鮫族,果然厲害呢。”
樓觀雪不是鮫,但他懶得反駁,也沒功夫偽裝,低下頭不說話。
燕蘭渝視線又落到瑤珂絕色的臉上,愣了愣後,壓下嫉妒,笑道:“那今夜就感謝瑤珂夫人出手相助了,本宮現在帶這賤畜離開。”
她命令侍衛將雪狼的屍體抬走,離開前,又意味深長在瑤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
瑤珂卻並沒有理她。
她不管不顧臉上發上的鮮血,看著樓觀雪,不斷落淚。
多可笑啊。當初高不可攀強大冷漠的鮫族聖女,現在為了一個小孩,掉儘了一生的淚,一生的心頭血。
樓觀雪很不習慣和她的這種相處。
他捂著斷了的手臂,起身,有些不自在,彆扭地跟她說:“我隻是……”
誰料瑤珂已經捂著臉,泣不成聲。
她難過到仿佛心被撕裂,聲音帶著扯動靈魂的哀痛。
“阿雪,你是個怪物啊。”
樓觀雪臉色煞白。
她哭出血淚,卻是魔怔般喃喃:“對不起,對不起,你就不該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