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陵光往梁國舊都走肯定是渡水方便,於是樓觀雪非常缺德地直接偷了一艘橫在野外的船。
烏篷小船順著河流往東,彙入江海,兩岸慢慢變成遼闊的青山,河邊長滿了蘆葦荻花。
骨笛後麵果真趁宋歸塵救人時,火急火燎溜了回來。不過從宋歸塵手裡脫身,還是把它累得幾乎脫了一層皮。它滿腹委屈,礙於主人一貫的冷心冷情,隻能嗚嗚哇哇往夏青懷裡鑽——嚶嚶嚶那個紫衣服的人太可怕了,嚇死它了。
夏青握住它:“行了行了,瞧你這慫樣。”
骨笛哭累了,抽抽噎噎抖了抖睡了過去。
它睡覺之後便又成了一個冷冰冰的死物。
夏青手指摸了摸上麵的笛孔,一時間有些好奇,抬頭問樓觀雪:“你專門把它做成笛子的形狀,可為什麼我沒見你吹過一次。”
樓觀雪將黑發束在腦後,更有了一種金枝玉葉的散漫感覺,漠然回道:“不想吹。”
夏青:“行吧。”
他穿著灰色的衣袍,毫不講究盤腿就坐在船板上,夏青摸了下骨笛的口,突然道:“那我可以吹嗎?”
樓觀雪看他一眼:“隨你。”
“哦,謝謝。”夏青也真是閒得慌,真的把笛子伸到嘴邊,吹出了一個短促的音。
聲音出來他就被驚到了,不愧是神骨啊。
清越空茫,似乎要揚上九天,振得河岸蘆葦荻花風中瑟瑟。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
其實夏青不怎麼會樂器,曲不成調,純粹是好奇地隨便亂按,於是吹出來的聲也雜亂無章,聽得蘆葦裡的白鶴齊齊拍打翅膀離開,走前還嫌棄地留下幾根羽毛砸他臉上。
“?”
不捧場就不捧場,還踩一腳乾什麼!!
“呸呸呸。”夏青停止了噪音汙染,伸出手把空中的鶴毛揮走,順帶吐出嘴裡被風吹進的蘆葦絮。
樓觀雪偏頭,看不下去了,從他手裡把骨笛拿了過來,淡淡道:“你要是實在無聊就先睡吧,之後的日子可沒那麼清閒的時候。”
夏青抓著頭上的一根羽毛,眼神幽幽看著他說:“隻要你把我手上的繩子摘下來,我就能一直清閒到離開。”
“離開?”這兩個字也不知道觸到了他什麼笑點,樓觀雪抬眸,嗤笑一聲輕聲道:“半年後等那團火過來帶你走?”
夏青想也不想:“對啊。”
樓觀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唇角的笑意略有深意:“在你眼中,它就那麼無所不能?”
“嗯。”可不是嗎。
樓觀雪手指把玩著骨笛:“你猜我若是不放你走,它會怎麼做?”
夏青手還拿著鳥毛,愣了愣,奇怪地看他:“你瘋了?”
樓觀雪微笑:“一個假設。”
夏青一噎:“沒有這個假設,它能把我帶過來,肯定也有辦法把帶我走。”
樓觀雪勾唇:“哦,它那麼厲害,怎麼摘星樓就那麼怕我。”
夏青:怪就怪那團火隻是個一歲的小破孩,慫得要死啊!
夏青吐槽:“它連我都怕,更彆說你了。”
樓觀雪睫毛很長,意味不明笑了下,沒再說其他。
但是夏青被他提起這個兩人一直沒去聊的話題,卻有點忍不住了。
“說起來,見過宋歸塵後。我覺得它說的那段劇情裡,除了你之外,宋歸塵估計也不會配合吧。他肯定不會對溫皎一見鐘情。”
宋歸塵雖然仿佛注定要為紅塵所累,可是骨子裡的超然物外清風霽月也不是假的。
能牽累他的紅塵,過於沉重,絕對不會是溫皎能給的。
樓觀雪輕輕一笑,許久才慢慢道:“夏青,你就沒發現嗎,它跟你說了那麼多,卻沒提到一件具體的事、一個具體的時間。”
夏青愣住。
樓觀雪說:“它提到了我,提到了傅長生,提到了宋歸塵。提到了溫皎會爬上我的床,卻從來沒提過溫皎是通過什麼契機接觸我,沒提過宋歸塵又是什麼時候見到他,沒提過任何未來會發生準確的事。”
一根羽毛輕輕擦過夏青的睫毛,他心裡那種最大的疑惑點,被樓觀雪直接挑明。
是啊,係統說這是一本書,可是夏青身為穿書者,在劇情上卻沒有一點優勢,他什麼都不知道……
樓觀雪也是第一次對摘星樓發生的事給出評價。
對那個當初聽來就覺得諷刺好笑、從來懶得在意的故事,語氣冷淡,黑眸深沉,一字一句隻為說給夏青聽。
“它甚至開門見山告訴你,這個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溫皎和他身邊人的糾葛。”
“我倒是覺得,不說具體的事和時間,是因為它能確定的也就隻有那幾點。確定傅長生會對溫皎死心塌地,確定宋歸塵會將溫皎救出宮。”
夏青靈魂都仿佛麻了一下,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篇古早狗血虐文。
但他還沒說完,樓觀雪已經開口,微笑,緩緩說:“如果是那個連你自己都無法說法的理由,也沒必要對我說了。”
夏青麻了,煩躁地抓頭發:“那你說,那團火到底是什麼玩意!”
樓觀雪手指撫摸過笛口,漫不經心:“不清楚,但它給我的感覺,一直像個自作聰明的蠢貨。”
“……”夏青憋半天:“你的意思是半年後我也走不了了?!”
樓觀雪挑眉:“你就那麼急著去投胎?”
夏青:“不然呢!”
樓觀雪靜看他一眼又移開視線,不說話了。
滿天的蘆葦絮和星光混合在一起,水光與月色相融。
夏青默默吐口氣,俯身把手伸進水裡,往自己臉上澆了點,冷意讓混亂的思緒稍稍靜下來。
“它最初的目的,是想讓我上你的身替你挖心給溫皎。它說你三月後會死。”
夏青喃喃:“三月後。”
他理了下時間線,係統帶他過來在三月初,燈宴現在是四月,燕蘭渝說過伏妖大陣大祭司需要準備一月。
如果沒猜錯的話……六月,就是浮屠塔誅妖之時了。
浮屠塔,浮屠塔。
原來從開始到現在,從來就沒逃離過這三個字。
浮屠塔裡到底關了什麼啊?!
樓觀雪點到即止,這一晚目的達到也不想再逼他,出聲道:“想不明白就睡吧。”
夏青不吭聲,坐著半邊身子都趴在船邊,懨懨看著對麵搖晃的蘆葦蕩。
“這哪睡得著啊。”他有氣無力說:“樓觀雪,你把我半年後的希望弄沒了。”
樓觀雪一下子被逗笑了,語氣卻比夜風還涼:“希望?呆在我身邊就那麼煎熬?”
夏青嘀咕說:“啥啊?這兩回事。你這樣讓我不得不去想,如果走不了該怎麼辦。”
樓觀雪眼中的冷色這才散了不少。
“不行,你把我搞得失眠你得負責。”
夏青一下子又說。
樓觀雪:“嗯?”
夏青:“我當初講故事哄你睡覺,你現在給我吹首曲子不過分吧。”
船行進荻花深處,周圍是半人高的蘆葦,青黑色的水草夾雜其中,細碎的蟲鳴伴隨淅淅水聲。
樓觀雪垂眸看他一眼,拿起笛子才沉聲道:“想聽什麼。”
夏青:“隨便吧。”
他趴在船邊,手腕從灰色的袍中伸出,緩慢攪動著寒刺骨的池水。
蘆花飛散在空中,星星點點,像是星河傾落。
夏青是沒想到,樓觀雪居然真的給他吹了一首曲子……一首和骨笛的音色非常貼近的,清冽悠揚的曲。
曲聲很低,像是古老的民謠。蒹葭凝著白露,蟲鳴細細碎碎。
竟和這一晚的心情也很相近。
夏青安靜聽完也沒睡,問他:“這叫什麼?”
樓觀雪說:“以前經常聽瑤珂哼的,不知道名字。”
“哦。”
他伏在船上後麵也真的在水聲蟲鳴裡睡去。
樓觀雪說之後的日子沒那麼清閒的確是真的。
琉璃塔崩塌的混亂處理完,燕蘭渝自然知道了樓觀雪失蹤的事。
在這事麵前,攝政王的死都顯得不足為道,她素色衣裙坐於鳳榻,臉色猙獰,赤紅了雙眼,恨不得把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哥哥屍體挖出來挫骨揚灰!
“找!給我傳令下去!十六州掘地三尺也要把陛下給我找出來!”
民間的傳聞千奇百怪,不過最令人信服的還是琉璃塔的坍塌讓其後的皇家庭院也化為廢墟,攝政王死在裡麵,而陛下落入護城河,生死未卜。至於琉璃塔為什麼崩塌,民間一直認為跟浮屠塔內的大妖有關,陵光修士齊聚,都說明了有大事要發生。
有了燕蘭渝的命令,陵光城外各個地方,都開始嚴令進出。
不過樓觀雪好像也壓根不想走官路。
他順著河帶著夏青到了一個小鎮裡。小鎮的消息還不通達,二人很順利地入住客棧。
夏青眼巴巴問:“你會易容術嗎?”
樓觀雪說:“不需要。”
夏青:“那你怎麼去梁國舊都啊,梁國在滄州吧,離這還有好遠。”
樓觀雪:“不急。”
夏青困惑:“不急著去滄州,你這麼大費周章出陵光乾什麼?”
樓觀雪勾唇一笑:“先找個地方休息幾天。”
夏青一愣:“休息?你怎麼了?”
樓觀雪盯著他,臉色蒼白,唇色殷紅,笑起來:“看不出來嗎?”
夏青人都懵了:“看出來什麼?”
樓觀雪平靜說:“我中了毒。”
夏青更驚了,急得上上下下打量他,難以置信拔高聲音:“毒?!你什麼時候被下的毒!”
樓觀雪看他一眼,才慢吞吞道:“風月樓。”
夏青:“???”
風月樓能被下毒?被下了藥還差不多吧。
說起來,他現在都還沒搞明白,那一晚樓觀雪之前在風月樓裡乾了什麼。
樓觀雪說:“彆說話,我先睡一覺。”
“……哦。”
夏青吞下滿肚子疑問,乖乖地拿著骨笛守在旁邊,但是樓觀雪這一覺注定睡不安穩。
燕蘭渝這回是鐵了心要找出人,活要見屍死要見鬼,三更半夜的時候,一堆士兵踹門而出,刀劍出鞘,嚴聲質問:“客棧所有人都下來!”
動靜把掌櫃的嚇個夠嗆,蒼白著臉剛開口:“軍爺……”
夏青從窗戶邊探頭,往下看了一眼,皺著眉。
這咋辦??
他想去叫醒樓觀雪,但是走到床邊又停住了。
上一回樓觀雪被障所困,黑霧枷鎖重重,這一次卻是一片柔和的神光,不過神情也沒輕鬆到哪裡去就是了。
人都下去了,士兵還要上來搜查,一間房一間房的查找。
在即將暴力撞開門時,夏青先出去了,他也不確定士兵認不認得自己。
不過燕蘭渝都沒見過自己,應該沒什麼影響吧。
“軍爺,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做出一副懵逼樣,惶恐不安地看著外麵黑壓壓一群人。
士兵冷眼看他,嗬斥:“把裡麵所有人都給我帶出來。”
夏青:“?”
幸好他聰明,反應快得很,一下子瞪大眼,慌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啊軍爺。”
士兵:“朝廷有令你敢抗旨不遵?!”
夏青急得滿頭大汗:“這這這,這不是草民想抗旨,是賤內得了肺癆,不能見人啊軍爺,我怕她傳染給您!”
“肺癆?!”
在這個時代肺癆等同於絕症,士兵也是聞言臉色一變。
夏青擦汗:“對,草民就是打算帶夫人前往陵光看病的。”
士兵的神色變幻莫測,而後一下子把掌櫃的揪過來:“你進去,看看裡麵是不是他夫人。”
掌櫃的臉色蒼白搖搖欲墜,苦不堪言,他可不想進去接觸一個病秧子。“軍爺,我……”可他的目光落到夏青臉上猛地一愣,白日裡這兩人的樣貌氣質過於出眾,他想忘也難,一下子瞪大眼出聲:“不!軍爺!裡麵那根本不是他的妻——”
要遭。
這掌櫃的大半夜不睡怎麼也跟上來了。
夏青握了下手裡的木劍,隻是還沒等他動手。
客棧的招子搖搖晃晃,一股暗香從回廊儘頭傳來。那香並不馥鬱,甚至帶了點清苦味道,卻仿佛致幻的毒藥般,將寂寂長夜渡上迷離。幾個士兵包括一整個客棧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不受控製,行屍走肉般愣在原地。
這不是迷藥,這更像一種控製人神智的術法。
夏青人都傻了。
隨後他看到有人從回廊儘頭走來,蓮青色的衣裙掠地無聲,頭發是灰白的,身形和手臂都瘦的像是枯枝,手拿燭燈,拖曳在地上的影子瘦長而恐怖。夏青都以為自己見鬼了。
而看清來人的臉後,默默改了想法,這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