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眾生悲喜之後呢?”
蓬萊霧遠,長風遼闊。
海浪一陣一陣撞擊著礁石,揚起碎沫如珠。
老人拖著調子說:“之後就不是我能教你的了。”
“為什麼?”
“因為太上忘情的第三式,得靠你自己參悟。”
少年嚼著糖,疑惑:“我自己?”
“對。”老人在釣魚:“那是你的聶聶。”
少年差點被口水嗆著:“……聶聶?什麼玩意啊還疊字,惡不惡心。”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說的詞,你不知道意思?”
少年終於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就這麼一件小時候的破事,你們到底還要笑多久啊。”
老人哼哼兩聲:“想笑多久笑多久。”
夏青醒來的時候,還是覺得不舒服。
靈魂猶如烈焰灼燒,可血液又是僵冷的。冰火兩重天之下他大腦一片空白,盯著前方發了很久的呆。
這是一間客棧,乾淨明亮,陳設富貴。
外麵吵吵鬨鬨,估計地處繁華之所。
宋歸塵從通天海帶回來的隻有阿難劍的劍魂,實體不知所蹤,現今阿難劍魂彙入他掌心脈絡裡,短暫沉睡。
夏青緩了緩痛苦,垂眸看著自己的掌心,每一條紋路之下都有寒光滲進血液裡。他是沒想到,恢複力量要經曆這樣神魂撕裂般的痛苦,而且後遺症非常嚴重,估計得休息半個月以上。
村子最後毀在一場大火中,士兵都死了,村民都死了。
他出劍,卻誰也沒保住。
夏青現在大腦混沌,隻能想一些很簡單的事,比如樓觀雪那一句“還喜歡看熱鬨嗎?”
——所以樓觀雪是知道的,知道從士兵拿著刀劍闖進村開始,結局就隻會是魚死網破。
那一整個村子都是無牽無掛的漂泊之人,極度的仇恨憤怒之下妖化是必然的。
窮途末路,同歸於儘。
可是他為什麼知道?
樓觀雪說神在蘇醒,神又在哪裡。
靈犀呢?
靈犀沒有妖化,他怎麼辦。
薛扶光回來見到一切,又會是怎樣心情。
他太陽穴傳來尖銳的痛,夏青痛苦地彎下身去。
他繼承了修為,卻還是沒有恢複記憶。
這麼死去活來痛了一回後,夏青擦掉嘴邊的血,幽幽吐口氣,疲憊地閉上眼。
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他自身難保,跟著樓觀雪亡命天涯,處處殺機……
或許薛扶光提前回來能帶走靈犀。
不一會兒敲門聲響起,小二過來給他送吃的。夏青渾身上下都在痛,卻還是打算先吃點東西,下床喝了口湯,他發現小二呆在旁邊一直沒走,疑惑問道:“你們客棧難道還有守著客人吃完才能走的規矩?”
小二搖頭:“不是。這是和您在一起那位公子交代的,說要守著您吃完。”
夏青:“?”
等吃到後麵夏青知道原因了。
有一碗湯苦的他想吐,隻是他礙於麵子不願在陌生人麵前捏著脖子噴出來,默默咽了回去。
夏青喝完立刻給自己灌了一壺水,懷疑樓觀雪給他下了毒。
小二開始收拾桌麵。
夏青左顧右看,問道:“他人呢,你知道去哪兒了嗎?”
小二說:“那位公子應該是打探消息去了。”
夏青一臉懵逼:“打探消息?”
小二一笑,說道:“嗯,我看二位的氣度,應該都是修士吧,現在天下修士來上京,不都是為梁國皇陵的事嗎?您的同伴應該就是去探聽皇陵的消息去了。”
“梁國皇陵?”
夏青更懵了。
他前段時間都呆在與世隔絕的村莊,消息封閉,根本不知道這半月外麵都出了什麼事。修士在陵光他能理解,可是在上京又是怎麼一回事。
“你說說?”
小二道見他神情迷茫,是真不知,才小心翼翼道:“公子可知陵光燈宴上琉璃塔崩毀一事?”
夏青:“……知道。”
不僅知道,他還和始作俑者站在一座斷橋上目睹了一切。
小二說:“琉璃塔崩,攝政王死,陛下下落不明。如今浮屠塔內大妖蠢蠢欲動,民間各地鮫人又開始瘋魔,變成妖怪害人,可謂是天下大亂。好在大祭司說一切的源頭都是浮屠塔內大妖作亂,將大妖徹底誅滅,天下就能恢複太平。”
夏青:“可這跟上京又有什麼關係?”
小二收好盤子擦桌子道:“因為完成伏妖大陣有一枚很關鍵的珠子,就葬在上京梁國皇陵內。”
夏青愣怔:“珠子?”
小二:“嗯,公子可知寒月夫人?”
夏青:“知道。”這位傾了十二座城池的絕色美人,久聞大名。
小二道:“我從陵光那邊聽來消息,寒月夫人百年前是鮫族的聖女,那枚珠子是寒月夫人的貼身之物,蘊藏著無邊的法力。憑借大祭司一人的力量,不能夠驅動伏妖陣法,需要借助珠子內的聖女神力。太後娘娘忙於尋找陛下分不開心思去安排此事,便隻能廣告天下,重金懸賞天下修士,讓他們入皇陵尋珠。”
小二憨厚地一笑,摸了摸頭發:“當然,這種事情我也是道聽途說,但尋珠一事是真的。”
夏青呆了很久,想起來一點,出聲問:“寒月夫人不是和梁國皇族一起被活埋而死的嗎。”
小二道:“是這樣沒錯,不過寒月夫人早在梁國滅國前就先為自己買好了棺材,仗著梁皇的寵愛,直接將棺放入了皇陵中,珠子就放在棺內。”
夏青:“……”他現在幾乎可以確定了,這個豔名遠揚的寒月夫人,就是珠璣。
那顆珠子,他怎麼想怎麼覺得古怪——
如果裡麵藏著巨大的力量,那為什麼珠璣不用?她身為鮫族聖女,會甘心放棄力量成為一個皇帝的妃子?
蘊含神力的珠子,那麼貴重的東西,珠璣生前就先立棺,放進皇陵……是不是因為早就料到了之後會發生的事。
夏青站起身到了窗邊,垂眸看著外麵繁華熱鬨的上京城。
三年前這裡屍山血海城門破敗,皇權更替血流漂杵。
不過轉眼間,便又恢複了太平富麗。
唯一的變化,好像就是從梁國的國都變成了楚國的一個城池而已。
“珠璣。”夏青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瑤珂,璿珈,珠璣。
鮫族聖女的名字都是兩字,且都和玉有關。
名字如出一轍,念出來仿佛都帶著一股泠泠的寒意。
而瑤珂是個自我矛盾的神經病。
璿珈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活生生挖出來,估計也正常不到哪裡去。
至於珠璣,造成鮫族慘狀的最大罪人,一個敢覬覦神力量的瘋子……她怎麼會就這麼簡單死去呢。
珠璣,還活著嗎?
他的思緒輕輕散在風中。
小二提著飯盒出門前,稍稍回頭看了眼立在窗邊的灰衣少年,一時間有些移不開眼。
這個少年估計身體不太好,皮膚蒼白的跟紙一樣,氣息也有些虛弱。
他生得極其好看,足以顛倒眾生,眉目如畫,色若春曉,現在還在生病於是更有一種脆弱的美。
但這種脆弱感太淡了,遠抵不上他身上那種縹緲鋒利的氣質。
不像是惹人憐愛的病美人,倒像是一把安靜的劍。
少年扶著窗,濃長的睫毛垂下,手從寬大灰色的衣袍內伸出,如霜的皓腕上纏著一條猩紅的細繩。
——這是他渾身上下唯一鮮明的色彩,也是唯一的一點煙火氣。
小二回神後,馬上低下了頭,停止腦海內的胡思亂想,心道,這條紅繩應該是另一位仙人給他係上的吧。
真奇怪,這兩人看起來都不像是會產生情愛的樣子,偏偏在一起還挺配。
琉璃塔倒下的一刻,煙火和尖叫同時爆炸,像是一刀,劃拉撕開了陵光一百年浮在暗潮洶湧上虛假的安寧。
楚國皇宮。
靜心殿。
白荷呆在旁邊不敢說話,蒼白著臉,生怕太後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自從陛下失蹤以後,太後娘娘的脾氣便越來越不受控製了。
燕蘭渝青衣茹素多年,可骨子裡的暴戾殘忍卻一點都沒改變,如今日日夜夜受夢魘折磨不得清淨,眼中布滿血絲,坐於風榻上扭曲如吃人的惡鬼。
她將旁邊的玉器全部泄憤般丟在地上。
劈裡啪啦,尖銳刺耳。
“找不到?!一個大活人都找不到?!廢物,廢物,都是一群廢物!”
燕蘭渝赤紅著眼,恨恨不休:“我早該想到的啊——樓觀雪是瑤珂的孩子啊,這個賤種怎麼會那麼聽話!”
“這個該死的賤種!逃?你能逃到哪裡去呢?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來!”
白荷渾身上下都是冷汗。
這些天靜心殿死的人不知多少,血幾乎能流成河。
陛下喜怒無常,可是太後又哪是善茬呢。皇宮人人自危,生怕一個不小心人頭落地。
萬幸後麵大祭司入宮,太後壓下骨子裡的癲狂,讓她們都出去。
放眼天下,唯一能讓太後娘娘收斂脾氣、心生畏懼的人,應該也就隻有這位大祭司了吧。
畢竟仙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白荷出去的時候,手心全是汗身體還是麻的。
她經過禦花園時,剛好見大祭司一襲紫衫扶花而過,細碎的花從他指間穿過,青年身上自有一種溫和入世的氣質。
這一刻,好像四月的漫漫春光才有了溫度,驅散皇宮的陰鬱血腥之氣。
“見過大祭司。”白荷行了個禮。
“不用那麼多禮。”
宋歸塵朝她笑笑,往靜心殿走。
白荷望著他的背影,暖意慢慢溢上四肢。
她心中歎氣,若是皇宮內的上位者都能像大祭司這樣好脾氣就好了。
隻不過,在楚國皇宮呆久了能有什麼正常人呢。
白荷自己的就不正常,她在太後那裡受的驚嚇惶恐,全部都發泄給了手下的人。
之前收了個小太監,本以為是個對陛下與眾不同的人,結果誰料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
如今陛下失蹤,她也對他失去了全部耐心,重新把他安排到了浣衣局,讓他自生自滅。
不過,小太監也是個奇人。
白荷摸著自己鬢發上的簪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哪怕是皇室子女,也沒養成這樣的。
她可真是越發好奇,小太監的母親是誰。
嬌氣、自私、單純、惡毒,她從未見過能將四者融合得這麼天衣無縫的人。
小太監得是在怎樣無止境的溺愛下長大的?他的母親就沒想過教他一點為人處世之道?想來溫皎的母親也該是個不諳世事,天真單純的貴族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