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崩析(七)(1 / 1)

楚國即將迎來皇後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下子傳遍大街小巷,瞬間茶樓酒館都在熱熱鬨鬨議論這件事。誰都沒想到,當初那個被陛下從風月樓帶出來的灰衣少年居然能走到這一步。眾人也越發心癢癢,好奇能讓“陵光珠玉”傾心的少年,到底怎樣的人間姝色。

有人說:“應該比之寒月夫人也不相上下吧。”

夏青在皇宮聽到這句話時,差點把骨笛掰斷,嘴角抽搐,無話可說。

“我真的覺得沒必要辦個封後大典。”夏青幽幽地吐出口氣,跟樓觀雪講道理。

樓觀雪:“你若是不喜歡被彆人觀看,我可以……”

夏青生怕他說一句“把他們眼睛挖了”,忙開口:“不是不是,我就是覺得當皇後不自由。”

樓觀雪聽到這話,一下子笑出了聲:“不會。之後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真的?”夏青震驚,想了想,心思一動說:“那我想去東洲。”

樓觀雪:“好。”

夏青:“想去看看那堵牆。”

樓觀雪:“好。”

夏青:“還想去看看鮫人一族的魔淵萬塚——這你也陪我?”

樓觀雪:“陪你。”

夏青愣了愣,眼眸一彎笑起來:“樓觀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可沒想過你會那麼溫柔。”

樓觀雪在支頤看書,燈火落在霜雪般的眉眼上,聞言抬了下眸:“是嗎?”

夏青:“對啊,我那時真覺得你就是個神經病。”

“神經病?”

輕輕念過這三個字,樓觀雪微笑,然後拉著他重新去了一趟摘星樓。

夏青:“???”

摘星樓前的竹林還是老樣子,風過林濤如浪,簌簌震動。深處與浮屠塔遙相對的摘星樓,雕梁畫棟、天階如鏡,簷角的青銅鈴叮啷叮啷響個不停。

夏青故地重遊,頗為新奇,他指著一處房梁說:“我那時最喜歡坐在那裡。”

樓觀雪:“我記得。”

夏青淺褐色的眼眸溢滿笑意:“不得不說,當皇帝是真挺爽的。燕蘭渝送進來的歌女從不重樣,我當初每天都有新樂子看。哦,對了,我還記得第一晚你招了好多鳥過來的,那是什麼邪術?”

樓觀雪說:“不是邪術,竹林的鳥都是我養大的。”

夏青:“啊?你什麼時候開始養的鳥啊。”

樓觀雪:“六歲。”

夏青安靜了會兒,才輕輕地“哦”了聲。

這是樓觀雪第一次提起他的小時候。

摘星樓清冷空寂,樓觀雪帶他到了頂樓的露台上。

當初舞女的血跡早就被抹去,露台沒有圍欄,隻有浩瀚的風月。

夏青站久了,乾脆坐了下來,坐在邊緣,往下望就是十丈高空。

夏青:“養鳥是為了什麼,好玩嗎?”

樓觀雪:“為了提防燕蘭渝派人殺我。”

“啊?”

樓觀雪微笑,輕聲說:“我那時還什麼都不知道。”

夏青一愣。

是了,六歲的樓觀雪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浮屠塔內關押的是神魂。

不知道燕蘭渝根本不敢讓他死。

他不知道有關自己的所有秘密。

冷靜孤僻,隻想活下去。

樓觀雪突然說:“從五歲那年開始,我有了很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和情緒。”

樓觀雪從袖子中掏出笛子,道:“我從未去過通天海,卻清楚神宮的每一個角落。神殿前是忘返源,神殿後是魔淵萬塚。”

“你上過我的身,應該感受過那種疼痛。”

“我五歲開始一直在體會這種折磨,像是陰冷潮濕的海水滲進骨子裡,我能感覺到,它在更替我的血液,重鑄我的骨骼。”

“瑤珂說神會在我身上複蘇。”

樓觀雪:“我一直覺得,祂就在我的身體裡,冷漠地看著我。先潛移默化取代我的身體,然後再取代我的記憶,最後徹底成為我。”

“一百年前,祂被背棄被陷害,被抽魂拆骨,被奪取力量。於是我小時候經常做夢的時候被痛醒,粉身碎骨、墜下深淵的感覺。”

“這是神的記憶。”

樓觀雪停了停,眼眸無波無瀾,卻很輕地笑了聲:“現在,我的恨也不是自己的。祂的恨太沉重了,壓抑了一百年。恨鮫族,恨人類。恨不得讓天地崩析,十六州、通天海全部下地獄。”

夏青安靜低下頭,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間,樓觀雪眼中的暴虐腥紅淡了下來。

竹林裡鳥雀鳴叫,濤聲如海。

月明星稀,青銅鈴在頭頂清脆地搖曳。

夏青說不出現在的感受,隻覺得心臟在一抽一抽的痛。

原來這就是感同身受嗎。

因為愛他,所以憐惜他的恨,憐惜他的苦。

他見過無數愛恨彆離,卻是第一次為他人的悲喜而沉淪。摘星樓的露台仿佛和當初冷宮的高牆重合。那個螢火蟲紛飛的夜晚,他難過地抱住了哭泣的男孩,告訴他長大後的你還是你。隻是,現在他還能確定嗎?樓觀雪本人都不確定。

樓觀雪察覺到夏青些低落的情緒,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麼,隨後淡淡說:“宋歸塵想誅滅神魂,其實,我和他的目的是一樣的。”

“我現在有了神骨,有了祂全部的力量。神魂被放出的一刻,不如看看,我和祂之間最後到底是誰取代誰吧。”

“你現在還痛嗎?”夏青聽完,卻隻是安靜地問了這句話。

樓觀雪一愣,沒想到夏青在意的是這一點。

他凝視他,隨後牽起唇角,似乎撒嬌般說:“痛啊,很痛。”

夏青皺起了眉。

樓觀雪手指曖昧地撫摸上他的臉:“你親我一下,可能就不痛了。”

夏青怔了怔,握住他的手,抿了下唇,幾乎是獻祭般,吻了上去。

樓觀雪鬆開手,任由骨笛落到了露台上,抱住了夏青。

篁竹十裡,月與燈依舊。

夏青再次見到衛流光是在禦花園。

衛六是陪衛念笙入宮的。

燕蘭渝阻攔不了樓觀雪娶個男後,心想既然有了皇後,三宮六院也不能空著吧,便開始物色陵光城中適齡的貴女。

衛十六娘就被盯上了。

衛念笙嚇得臉色蒼白,欲哭無淚,慌亂之下拉著衛流光進宮給她壯膽。隻是衛六前些日子剛發了一場高燒,自己都煩得很,一路上各種不爽不僅沒壯膽,還各種陰陽怪氣恐嚇她,把衛念笙一腔害怕直接變成了憤怒。

在禦花園見到夏青的時候,衛流光明顯恍惚了片刻,皺起眉來,可很快又把奇怪的情緒拋之腦後,打開折扇給自己扇風,欠欠地說:“喲,皇後萬安。”

夏青知道了兩人前世的羈絆,也沒有打算認親。他相信衛流光如果也真的有了前世的記憶,估計也頂多感歎一聲“娘誒”。

夏青翻個白眼:“滾。”

衛流光束發的冠永遠金燦燦的,他合上折扇賤賤一笑:“你真的要做皇後了,不錯啊夏小青,冠寵六宮指日可待。”

夏青:“衛流光,你是討打嗎?”

衛六:“咱們這不是好兄弟?好兄關心一下怎麼了。”

夏青忍無可忍,想轉頭就走,可是想起珠璣的話,又冷冰冰轉過身來,看他一眼然後問:“你現在身體怎麼樣?”

“啊?”衛流光想了下,頗為震驚:“你怎麼知道我前些天發了場高燒?你暗中關注我?——我靠,夏青不會心悅我吧,不行,我會被陛下打死的。”

看夏青一幅已經想動手殺了他的神色,衛流光馬上換下嬉皮笑臉,裝作虛弱蒼白地說:“我……我現在身體很不好,不光是**,還有我的心。”

夏青嗤笑一聲:“你的心?不是早就四分五裂遍布陵光了嗎。”

衛流光點了下頭,又馬上搖頭:“這次不一樣,這次我的動心和死心,就像是春潮帶雨,來得急去得也急,自始至終就是一個人的事。”他想了想,深以為然:“這就是單相思嗎?”

個憨憨,看來是沒事了。

夏青不再和他多說什麼,轉身離開。

誰料衛流光快步往前,扯住了他的袖子,語速飛快問道:“你是和陛下一起流落民間了嗎!還有那麼久沒見,怎麼你都不跟我敘敘舊?”

夏青:“跟你有什麼舊可敘。”

衛流光很氣:“你以後人老珠黃被打入冷宮,彆後悔今天的話。”

夏青涼涼道:“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讓你後悔說這句話。”

衛流光:“……”

衛流光眼眸複雜落在他身上,說:“我真的從來沒想過,你會當皇後。”

夏青鬱悶:“……彆說你了。”他自己都從來沒想過。

衛流光:“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老覺得你應該斷情絕愛,孤家寡人一輩子來著。你不該被困在皇宮。”

夏青想了想,說:“放心,我不會被困在皇宮的。”

衛流光眼睛一下子亮起,充滿小孩子般的興奮:“什麼什麼?你打算逃婚?要不要我幫忙?”

夏青:“……滾。”

離開了衛流光,夏青在宮牆角落一束開至荼蘼的石榴花下,看到了宋歸塵。楚國年輕的大祭司靜靜望著這邊,紫衫木簪,笑若春風,氣質通明如珍珠貝母。

夏青還是不能平常心對他,尤其是隱隱約約猜測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後。

宋歸塵這回倒是說話挺正常的:“恭喜。”

夏青抿著唇,一言不發。

一朵石榴花落到了宋歸塵衣袍上,他輕輕拂去,“你用了阿難劍是嗎?”

夏青奇怪地看他,心中升起戒備。

宋歸塵笑著眨了下眼,儒雅隨和裡帶一點揶揄:“放心,我沒跟蹤你。你師姐的葉子在我身邊呆了那麼多個日夜,它碎裂我肯定是能感知到的。”

夏青移開視線,不說話。

宋歸塵很多時候,在他麵前像個喜歡開玩笑的兄長,緩緩說:“其實我不讚同這門婚事。但你決定的事,沒人能勸得動。”

夏青扯了下嘴角,加快步伐離開這裡。

宋歸塵道:“這麼急乾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夏青,想知道血陣的事嗎?”

血陣。夏青驟然猛地一縮,抬眸望向他。

宋歸塵被他逗笑,似乎是歎息:“你真以為神骨從我手裡溜回去,我會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嗎?這位陛下身上有古怪。我查了經世殿的窺靈石,也發現了一些線索。”

宋歸塵說:“我是沒想到,瑤珂就在楚國皇宮。”他想到什麼,輕嘲道:“拿自己的孩子做神複蘇的容器,她和珠璣某種意義上也挺相似的,不過珠璣比她還是要自私點。春商洞被徹底摧毀和你有關嗎。珠璣也是你殺的?你就是在那裡麵拔出的阿難劍?”

夏青隻問他:“血陣到底是什麼?”

宋歸塵回道:“上古一種喚神的邪術。”

夏青手指微微握緊:“怎麼破除?”

宋歸塵道:“破除不了。不過你放心,這個邪術從來就沒成功過。”他頓了頓,淡淡評價說:“瑤珂也是蠢,不曾想凡人之軀怎麼可能獲得神的眷顧,怎麼可能成神,尤其他還是樓家的人。”

夏青皺起眉頭。

宋歸塵見他如此:“我今日進宮,其實是想跟你說救樓觀雪的事。”

夏青見鬼一樣地看著他。

宋歸塵抬下巴,望向浮屠塔的方向,笑笑說:“想要誅滅神魂,必須先把它放出來。而楚國皇室擁有被神詛咒的血液,神魂出浮屠塔的一刻,樓觀雪必然會死。我可不想我的小師弟,大典當日就與愛人陰陽相隔。”

夏青其實很不想和宋歸塵聊天。宋歸塵對他很好,清風朗月,沒有一絲利用,也沒有一絲惡意。他冷漠望入他的眼眸,看的也隻有一片含笑的融融春光。

可夏青看到他就覺得很抗拒,這種抗拒歸於深處是一種哀傷。或許曾經有過憤怒,怨恨,但是隨著百年的時光,都歸於歲月。

夏青聽見自己問。

“宋歸塵,百年之前,蓬萊的滅亡是不是跟你有關?”

宋歸塵聽到蓬萊兩個字,臉上的笑意稍淡,神情變得複雜而悵惘,但是他很快搖頭,平靜道:“不是,我成為楚國大祭司後就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再沒回過蓬萊。”

“好。”

夏青得到他的話,隻留下一個字,什麼都沒多說,轉身就走。

宋歸塵看著他的背影,說:“不過,我最後看到了你。”

“神宮坍塌之時,你握著阿難劍闖了進來。我猜是師父要你過來阻止我,可是當時來不及了。”

“你師姐曾經問過我,後悔嗎?這有什麼後悔的呢。”

宋歸塵搖搖頭,弧度很輕的笑了下。

“依仗神的存在,鮫族造儘殺孽。我知道神無辜,可如果非要有一個罪人來終止這場無休止的殺戮,我覺得,我就挺適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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