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不知道,原來你與神還有這樣的往事。”
幻瞳能蠱惑人心,珠璣臨死前用全部的力量變成一縷幻影,駐紮在了夏青識海。她哪怕功虧一簣魂飛魄散也不會讓他好過的,勢必要成為他的心魔,拖他一起下地獄。
臨近月中,月亮是圓的,濁黃色森冷詭譎。
夏青破水而出,蒼白的手死死抓住岸邊的草,勉強從河水中爬了上來。他眼睫沾了水,黑發濕漉漉披在身軀上,渾身上下徹骨寒冷,唯一的熱源是腕上的舍利子。
兩世的記憶交錯,靈魂紊亂、道心破裂,在他最虛弱的時候,珠璣趁虛而入,聲音跟毒蛇一樣鑽進了他的腦海。
“怪不得我尋遍天下找不到你的魂魄。原來是神為了保護你,將你送到了異世啊。”
她輕輕笑著,抽絲剝繭,試圖一點一滴摧毀他的神智。
夏青沒理她,踉蹌地走上岸,強撐著身體往皇宮的方向走。
可還沒走幾步,忽然聽到了煙花綻放的聲音。
砰砰砰——
一束又一束的煙花升空墜下。
珠璣的聲音甜蜜妖媚:“陵光城好像很熱鬨呢。”
夏青抬起頭來,看著前方。
燈宴的盛況在伏妖前夕重現,這座頹靡的城市永遠不缺熱鬨,火樹銀花把將夜照得明亮,眾生的歡呼笑喊如潮水般湧來,隔得很遠都能感受十丈軟紅的繁華。
他站在荒蕪的曠野,身側是離離河水。
夜鴉烏鵲驚飛,寒風貼著骨骼輕輕戰栗。
珠璣語氣輕蔑:“所以我說世人愚昧啊,一群蠢貨,不知道百年之期一到就是他們的死期。”
“這一次命盤轉動,誰都逃不出神罰。十六州、通天海、人類、鮫族——當年誅神的罪,百年後,隻會以天下為葬作終結。”
天下為葬四個字她咬得極重,喉間腥血翻湧,滿是幸災樂禍和報複的快感。
夏青的聲音沙啞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神要複活了嗎。”
珠璣驟然拔高聲音道:“你在裝傻嗎?你在他身邊呆了那麼久。”
夏青沉默很久,一字一字艱難地說:“樓觀雪就是神?”
珠璣笑個不停:“夏青,事到如今你還想自欺欺人?”
“血陣,血陣哈哈哈哈哈。”珠璣像是想到什麼,諷刺地大笑出聲來:“血陣?!瑤珂居然會信血陣這種東西,她是真的老糊塗了吧!”
“神怎麼可能會從人身體內複蘇,神那麼驕傲,卑賤的**凡胎再如何都成不了容器!”
“他之所以會是神,是因為他本來就是神!”
他之所以會是神,是因為他本來就是神。
像是一道雷劈開混沌的大腦,粉碎一切,隻剩下焦黑的血肉。夏青踉蹌地後退一步,喉間一痛,吐出一口血來。
他垂眸,沉默很久,顫抖地用手擦掉。
“也怪我蠢,當年居然真的以為人類可以將神徹底誅滅。不過現在看來,這倒是好事。”
珠璣咬碎銀牙,恨恨不休:“我死了又如何!宋歸塵,你馬上就要和全天下一起來給我陪葬了。”
她古怪地笑起來:“你到時候一定會後悔吧。”
“你拿的思凡劍,你修的蒼生道。你百年前為報血海深仇,將鮫族拖下地獄,試圖以殺止殺。肯定沒想到,百年後恩怨清算,神罰降臨,要蒼生贖罪。”
“哈哈哈哈哈思凡劍主斷送凡間,太諷刺了!”
蒼生贖罪。
夏青已經沒心思去聽她的話了。
他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
走過曠野,走過斷橋,走過城門。
風卷著草木清香劃開天地,他穿行人山人海,身側是眾生悲喜。
夏青看到了紫陌大街上一盞一盞接連成海的花燈。孔明燈在歡呼聲中升空,成千上萬,飄向蒼穹,照亮浩瀚瓊樓,如飛舞的流火把整座城市籠罩。
夏青指尖在顫抖。
回憶起當初離開陵光城的夜晚,護城河那座荒草叢生的廢棄斷橋上,樓觀雪問他的話。
“你知道琉璃塔是什麼時候建起的嗎?”
“上元佳節登樓拜神是百年前楚國才興起的習俗。在這之前,楚國是沒有神,也不信神的。”
“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明白呢。覬覦不可得的東西,總會付出代價。”
樓觀雪……
那不是神的恨,那自始至終都是你的恨。
你尋覓半生,想知道的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你一直都是你。
可我多希望,你不要是神。
因為……抽魂拆骨太痛了啊。
“河水叫離離,傳聞是很久以前陵光一對不為世俗所容的愛侶為愛殉情,跳入河中。世人感其深情,便用女孩的小名來命名此河。”
“離離?”鮫人男孩困惑地低頭:“為什麼有人小名叫離離啊?是不是太不吉利了點。”
旁邊的女人出聲喊他的名字:“靈犀。”
“哦。”靈犀乖乖閉上了嘴。
船公偏頭,看著眼前蓮青長裙蒼灰頭發的女人,好奇地問:“姑娘不是陵光人士吧,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來這裡呢?”
“找人。”
船公更疑惑了:“嗯?找什麼人?”
薛扶光攏袖,說:“故人。”
船公暗中打量著她,湧到嘴邊的話又識趣地咽了回去。這是一位身份不凡的貴人。她有著很多故事,厭惡讓任何人知曉。
“薛姐姐,我們要去哪裡啊?”
“經世殿。”
靈犀脖子上掛著一個竹木製成的哨子,細軟的頭發紮成小辮,悄悄看著旁邊的薛扶光一眼。他心裡還是有些怕她的,局促不安地扯著衣袖。
薛扶光的步伐一停,偏頭說:“在外麵等著我,哪都不要去。”
靈犀乖乖點頭:“哦。”他坐到了涼亭裡。
天陰沉沉的看樣子要下雨了,呼嘯的風把青綠的葉子卷到了台階下。
薛扶光腰間墜下的木靈輕輕響動,蓮青衣裙像是一縷煙消散在儘頭。
楚國經世殿為一人所建,自始至終也隻有那一人。她第一次來這裡,卻暢行無阻。
書樓背後是個院子,推門而入的一刹那,她像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蓬萊。滿院都是藥的清香,鳳凰木立在牆角,花若飛鳳之羽,焰焰如火。
回廊一路掛著各種木牌,當啷當啷響個不停。
宋歸塵肯定知道她來了。
薛扶光走進去的時候,他就坐在窗邊,香爐逸出的白霧模糊了紫衣青年的眉眼。年輕的大祭司手裡拿著塊牌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
他在看靈犀。
宋歸塵問:“這是你救下的小孩?”
外麵烏雲越聚越重,真的下起雨來,稀裡嘩啦。
薛扶光說:“把陵光城內的鮫人都放了。”
宋歸塵沒有回答她話,視線落在她臉上,沉默很久,啞聲說:“你好像瘦了很多。”
薛扶光靜靜道:“宋歸塵,一百年了,你到現在還不肯收手嗎。”
宋歸塵凝視她很久,重新笑起來,輕聲道:“扶光,你還想要我怎麼收手。當年神宮我本打算將他們全族誅儘的,是你要我放鮫族一條生路。好,我放了。”
“現在的一切,難道不是他們咎由自取嗎?是他們野心勃勃想上岸,放縱人類進攻神宮。神隕之時讓荒塚成牆。”他笑了下,說:“是鮫人一族親手葬送了自己的輪回和歸路。”
薛扶光:“是啊,所以鮫族沒有了輪回。一百年,你恨的那群人早就死了。冤有頭債有主,現在的鮫人都是無辜的。”
宋歸塵藏於袖中的手在顫抖,他扯起唇來:“你見我就是想說這些?”
薛扶光憔悴消瘦的眉眼間湧現出深深的疲憊,說:“宋歸塵,你知道我見到了誰嗎?我見到了夏青,也見到了長生。我不知道當年神宮內夏青做了什麼,魂魄消散又重新回來。可他忘記了所有前塵往事,甚至再也不想拿起劍。”
宋歸塵沒說話。
薛扶光道:“而我見到長生時,他正被伴生靈蠱折磨,倒在上京城的某個街角,差點被野狗分食。我知道伴生靈蠱應該是珠璣下的,可百年後我們每個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你不覺得更像是報應嗎。”
宋歸塵再次沉默很久,說:“不會的,若果真有報應,應該隻由我一人承擔。”
薛扶光一下子笑起來,眼眶都紅了圈:“一人承擔?你怎麼承擔?誅神之罪人類承擔不起,鮫族承擔不起,我們每個人都承擔不起。”
宋歸塵望入她眼眸,想去為她扶起眼淚,可手指在袖中發抖,最後卻隻能掛上慣常的笑容:“是啊,所以不能讓神活過來。”
薛扶光紅著眼,輕聲說:“你真是個瘋子。”
宋歸塵不說話。
薛扶光:“你去東洲三年,是為了拿回蓬萊之靈嗎。”
宋歸塵:“是。”
薛扶光閉眼平複心情,說:“宋歸塵,把陵光城所有被關起來的鮫人都放了吧。”
宋歸塵說:“鮫人現在頻頻化妖,不關起來,隻會傷及城中百姓。”
薛扶光:“我帶他們走,回上清派。”
“上清?”宋歸塵聽到這個名字,唇角微微勾起,輕輕念著,似乎心情才好了點:“原來你還記得啊。”他點了下頭:“好,我答應你。”
薛扶光眼眸赤紅望著他,短促地笑了下後,牙齒顫抖說:“宋歸塵,你信因果嗎,師父說苦海滔滔業孽自招。我覺得也是,惡因造就惡果,惡業帶來苦孽,你不要再殺人了。”
宋歸塵微笑,他聽到自己輕聲說:“好。”
她不願再在這裡多呆一秒,轉身,衣裙掠過空氣中的金粉浮塵,熟悉的藥草冷香漸漸遠去。
宋歸塵靠在窗邊,聽著外麵的雨,什麼都沒說。
東洲三年,其實他找蓬萊之靈隻找了一月。
剩下的時間都坐在那堵白骨堆成的牆上,和天地飛鳥相顧無言。
通天海真的太寂靜了。
呼嘯而來的隻有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礁石的聲音。
他曾想過看一眼故人就回頭,可見過了故人,怎麼甘心回頭。
雨滴順著亭子的邊緣濺開在青石塊上。
靈犀清澈的眼睛望著林間飛鳥,閒的無聊,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了下來,輕輕吹了首他走在陵光街上聽來的曲子。鮫族擅音律,他隻聽了一遍,便記住了旋律。
薛扶光出來的時候,靈犀驚訝地看著她微紅的眼眶,“薛姐姐……”他慌忙地把握緊哨子,站起來。
薛扶光在雨中愣了很久,輕聲問:“你剛剛吹的是什麼。”
靈犀愣了愣:“好像叫……《金縷衣》。”
護城河畔,風月一條街。畫舫之上,隔著紅燭羅帳,歌女輕快明亮的曲調浸潤著頹靡胭脂香悠悠傳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傳到衛流光的耳中,他差點把酒全數噴了出來,慌忙擺手:“換一首,換一首。”衛念笙在他對麵翻個白眼:“這是勸你及時行樂,你想哪兒去了。”衛流光:“真的?這真不是老爺子常拿來勸我的?”
衛念笙心情鬱鬱,沒搭理他,喝了一杯酒。
衛流光一收折扇,勸她說:“你放心吧。太後做不了決定的,你長得還沒陛下好看,陛下怎麼可能會要你。”
衛念笙喝完酒情緒上來,眼睛一紅掩麵痛哭起來,破聲大罵:“燕蘭渝就是個瘋女人!”
衛流光被她哭的耳朵痛:“你聲音小點。”
衛念笙氣得渾身都在抖:“瘋女人!不得好死!下地獄!她要下地獄的,她年輕時殺了那麼多人,又吃了那麼多鮫人肉,她會遭報應的。”
衛流光真是服了這位姑奶奶,小心翼翼給出意見:“要不?你私奔算了。”
衛念笙:“私什麼奔啊嗚嗚嗚,我不如一頭栽進河裡淹死算了。”
衛流光琢磨一下,想的卻是:“那你說它會不會改名,以後為了紀念你為情而死,把河命為念笙。”
衛念笙紅著眼瞪他,恰好紅賬外的歌女唱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她想到自己的遭遇,哭得更大聲了。
“……”
衛流光發冠都沒帶好,拿著折扇急匆匆溜了。
陵光城這幾日晚上都很繁華,人來人往,煙花照著天空不夜。權貴們沉浸在溫柔鄉裡,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而隔著護城河,在風月長街的另一岸,是肮臟逼仄、潮濕陰暗的囚牢。
“老實點!”士兵壓著一個被打得傷痕累累的鮫人往裡麵走。
他旁邊的侍衛摸了摸嘴角說,不滿地說:“怎麼又是個男鮫啊。”
前人翻白眼:“我勸你收斂點吧,前些日子才聽說有人死在鮫人的身體上。”
另一人不以為意:“鮫人生下來不就是給我們玩的嗎,怕什麼。”
這時忽然快馬行過長街,一個身披黑甲的侍衛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令牌,高聲喝道:“大祭司有令,明日把所有鮫人都趕到陵光城外!”
“什麼?”所有守在監獄前的監牢前的侍兵都懵了。
不一會兒,有人才開口:“是因為明日是伏妖之日,大祭司才下此令的嗎。”
侍衛冷著臉:“不該問的事彆多問。”
五月十五。
陵光城連著下了兩天兩夜的雨終於停了。晴空萬裡,陽光明媚,這一日浮屠塔前熱熱鬨鬨,文武百官齊聚首。十裡竹林都被綁上紅帶,天地同樂。
夏青昏迷了好久,他醒來的時候,寢殿裡已經沒了人。他就記得自己從河中出水,步步艱難回到皇宮,見到樓觀雪的一瞬間,腦海內最後一根弦斷,徹底暈了過去。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感受到樓觀雪經常一邊溫柔地吻著他的眼睫,一邊用手指往他嘴中渡血。
“你可終於醒了?不去看看好戲嗎?”
他現在神魂虛弱,珠璣依舊有可乘之機,女人妖媚的聲音低低在旁邊笑著。
夏青抿著唇,一言不發起身,往銅鏡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換了。
他昏迷錯過了二人的婚典,可是樓觀雪還是為了他換上了嫁衣。
一直亂糟糟的黑發被理順,用金色的發冠固定,紅衣墨發,眉目如畫。平日被鋒冷劍意所壓的姝色,這一刻展露無遺,灧麗驚人,色若春曉。他還能記起樓觀雪為他綰發上妝的樣子,手指冰冷,可是動作卻溫柔,他吻在他耳邊說:“等我。”
夏青臉色虛弱蒼白,抿著唇,一言不發往外麵走。
路過門口時,看到了被他專門高高掛起的靈薇花燈,過往一幕又一幕的相處浮現腦海,他安安靜靜垂下眼睫來。
珠璣隱晦嫉妒地說:“尊上對你還真是用情至深呢。”
夏青很久沒說話,開口嗓子乾澀沙啞,喃喃:“你說浮屠塔內關押的到底是什麼?”
珠璣微笑,蠱惑道:“你問我嗎?浮屠塔內關的是什麼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今日是所有人的死期。”
夏青自問自答:“那裡麵不是大妖……也不是神的三魂。”
百年之期,神轉世降生。
樓觀雪說他進過浮屠塔,裡麵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但每年三月五,那詭異的邪光從來沒停過。
“浮屠塔關押的……”夏青靜靜說:“是神的記憶和恨。”
珠璣頓了頓,古怪地大笑起來。
“對!你說得對。沒有蓬萊之靈人間修士布下的陣,怎麼可能困住神魂呢。”
夏青走到浮屠塔前時,剛好看到陣法落下的最後一刻。
琉璃作瓦的九層佛塔莊嚴肅穆,伏妖大陣自地麵曲折蔓延,金光漫漫從陣法中心照徹,地麵四分五裂,天地風雲變色。
“破——!”
宋歸塵立於萬千修士之首,紫衣翻動,清喝出聲。
一瞬間萬人俯首,每個人的臉上都溢出喜色和震驚來。
整片天地草木瑟瑟,十裡竹林紅色的長帶颺上九天。
夏青站在竹林外。
珠璣說:“多可笑的一群人啊。”
夏青的目光看向樓觀雪。
他穿著帝袍,黑色玄袍華貴典雅,長身玉立,烏發如緞,眼眸冷冷遙望浮屠塔的方向。衣袂翻飛,血色雲紋煞氣逼人。
轟。
浮屠塔破的一刻。
劇烈地響動帶著整片大地都在震動,高樓坍塌的瞬間,煙塵碎石崩濺,把整片天空汙染!
燕蘭渝的指甲掐進肉裡,直直看著前方,眼中溢出狂喜之色來。
“破了?破了?”
宋歸塵垂眸看著浮屠塔,神色冰冷。他在等,等著神魂爆發,殊死一搏。隻是廢墟之中一片安靜,什麼都沒有。宋歸塵愣了愣。
“恭賀陛下!”
“恭賀陛下!”
這時,伴隨崩塌的隆隆響動,是文武百官和無數修士齊壓壓的祝賀,聲震如雷,響喝行雲。
“浮屠塔破,大妖伏誅,天佑大楚!”
“天佑大楚!”
每個人臉上都是欣喜,都是欣慰。
樓觀雪紅唇勾起,似笑非笑重複說:“好,天佑大楚。”
他往下走,接過司儀遞過來的酒。按照禮儀,楚國皇帝要酹酒三杯於廢墟前,慰藉被大妖所害的先祖。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這位少年帝王身上。
他舉著酒杯,手腕從黑色寬廣的袖中露出,上麵係著一根縹碧色的長帶。
帝王顏若珠玉,眸光深冷,唇角的笑散漫卻危險,修長的手指靜靜倒下第一杯酒。
樓觀雪語氣輕描淡寫,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我從五歲開始就活在即將被取代的危險裡。瑤珂說我身上有血陣,我活下去的意義就是為了給神尋找一個容器,可是我不想認命。”
“為什麼是神取代我,而不是我吞噬祂。”
“我當初,隻是想活著而已。”
萬籟俱寂,隻有少年帝王的聲音,清冷奢靡傳進每個人耳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宋歸塵在內。
第二杯酒倒於地上。
樓觀雪想到什麼好玩的,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
“真是蠢。”
“我曾以為浮屠塔內關押的會是神的三魂。我將神魂誅滅,我就將成神,哦不對,我並不想成神,我隻想在祂取代我之前先讓祂徹底魂飛魄散。”
“結果兜兜轉轉,我尋了十年,尋得一個什麼答案啊。”
太監顫顫巍巍給他遞過來第三杯酒。
樓觀雪接過,卻沒有按照禮數來。
指尖漫不經心把玩杯盞。
他垂眸,嗤笑一聲:“慰藉楚國先祖?”
“他怎麼配呢。”
咚。
酒杯直直摔落地上。
他的話音也如驚雷落地,震得所有人臉色煞白,紛紛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燕蘭渝瞳孔一縮,厲聲道:“樓觀雪!你怎可這樣對先祖不敬!”
唯獨宋歸塵猛地抬眸,眼如利劍死死定在他的背影上。
竹林瀟瀟,風平浪靜的廢墟之上,自樓觀雪腳下突然湧出一道濃鬱的血光來,血氣和黑霧纏繞,一如重重藤蔓破土而出,遮天辟日,粉碎塵土,在空中凝成一層又一層的枷鎖,顛覆天地!
“啊——!”燕蘭渝臉色煞白,顫抖地大叫了一聲。
文武百官和修士們也都愣住了。
宋歸塵手中思凡劍出鞘,他立於廢墟陣法外,死死盯著他。大腦中斷了的那根弦,像是重新接上。當初那個在陣法當中銀發落地、鮮血斑駁的神,曾抬起頭來冰藍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如今這位楚國的少年帝王在浮屠塔的廢墟前回身。兩個畫麵詭異重疊。
宋歸塵劇烈顫抖,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記憶其實一直如同被詛咒般,隔著水霧……記不清的神的樣貌。
樓觀雪眼眸漆黑如皚皚荒山,他微笑,一字一句緩聲說:“宋歸塵,好久不見了。”
“大祭司,大祭司!”燕蘭渝慌慌張張,不顧形象地伸出鮮紅指甲,死死抓緊了宋歸塵的手為求一絲安慰。不止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一股絕望和畏懼掐住了靈魂,窒息崩潰。
陵光的所有權貴,當年追隨皇族的所有門派,齊齊臉色煞白,控製不住瑟縮,踉蹌一步跪了下來。
風雲變色。
宋歸塵的臉色同樣好不到哪裡去。
樓觀雪腳下是的伏妖大陣,萬千血紅色的記憶纏繞身邊,從天地初開始的回溯。黑色枷鎖重重疊疊,一縷一縷瘋狂的怨恨自他指尖慢慢湧入。
樓觀雪漠然看著指尖,瞳孔泛起一層淡淡的紅來。
他輕笑,緩緩道:“蓬萊之靈?怪不得你們百年前能成功。隻是現在,蓬萊之靈也沒用了。”
“殺了他!”宋歸塵臉色煞白,閉了下眼後重新睜開,聲音冰冷對在場所有修士下令。
“大祭司?”燕蘭渝人都傻了,哆哆嗦嗦喊了一聲。
宋歸塵說:“陛下被大妖上身,現在已經是妖魔。”
燕蘭渝這才找回理智,她現在根本不敢看樓觀雪,就像是壓在骨子裡的恐懼。
她顫抖著身軀,驟然高聲下令:“聽到沒!都聽大祭司的話!殺了他!殺了他!”所有被神息所震半跪地上的修士都咬牙重新站了起來,這是妖,這是妖,他們心中告訴自己,一群人眥目欲裂拿起劍和武器來,前仆後繼往陣法中心衝去。
樓觀雪抬眸,戲謔地笑了下,瞳孔中的血色越發濃鬱。
隻是所有修士還沒靠近,在陣法邊緣就已經被空中盤旋的黑霧血障穿裂身體,帶著靈魂一切攪碎,灰飛煙滅,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啊啊啊啊啊——!”一時間,各種崩潰絕望的尖叫,傳遍天地,血流成河,將荒草染紅。
燕蘭渝這一刻神魂劇痛,大叫一聲,跪在了地上。她發釵皆亂,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人,瞳孔渙散隻有驚恐。
樓觀雪從廢墟中走出,黑色衣袍掠過鮮血,容顏詭豔到妖異,似神又似魔。
他勾起唇角,眼底儘是涼薄諷刺,輕聲說:“宋歸塵,我聽說你是被凡塵拖累。現在我看,應該是凡塵為你拖累。”
宋歸塵瞳孔一下子劇烈震動。
夏青臉色脆弱蒼白,看著眼前的修羅地獄。
血漫過廢墟,漫過十裡竹林。
珠璣已經快要笑出眼淚:“是啊!就是他拖累凡塵。百年之後血洗天下,蒼生贖罪啊!”
夏青喉間都是腥甜的血,他閉了下眼,說:“閉嘴。”
珠璣古怪地笑著:“夏青,是你讓我出現的,你若是道心穩固,神智清醒,我根本找不到時機。我還得謝謝你呢,讓我看現在宋歸塵的慘樣。”
夏青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罡風卷過天地,紫雷黑雲在陵光城上聚集,風聲哀嚎,像是天地的悲鳴。“啊、啊啊啊——”燕蘭渝驟然失聲尖叫,整個人從頭顱開始爆炸,她瞪大著眼,一生為權欲迷惑,直到現在她才驚醒血液裡的詛咒。這不是妖……這不是妖……她都不敢對上樓觀雪的眼,眼淚和鮮血流滿臉,痛苦地蜷縮在地上,生不如死。
天上的紫雲越聚越重,哪怕是在陵光,夏青都好像能聽到山崩海嘯的聲音。
大地裂開,海水翻湧,萬物崩析。無數山橫斷,就如皇城千千宮闕這一刻粉碎,帶著所有人絕望的尖叫!
“娘,嗚嗚嗚,娘我好怕!”一個六歲的幼童涕淚直流。沒有欲念時受詛咒影響很小,他看著親娘的屍體,顫抖著哽咽。
黑色瘴氣帶著壓抑百年的恨,所過之處,摧毀所有生靈。很快就到了他的麵前,幼童呆呆地抬起頭,清澈無暇的眼睛倒映著血煌煌的世界。“娘!”在危險即將靠近的時候,他驟然發出一聲大喊,嗚咽害怕地抱緊了女人的屍體,像小獸般把頭埋著。
他以為自己會死,但是沒有,一道柔和的劍意籠罩在他身上,帶著草木的清新味道。
男孩呆呆地抬頭,看到了一角紅色的衣袍。
珠璣放聲大笑:“你以為你阻止得了,夏青,我勸你收了這些愚不可及的善良吧!”
夏青沒有理她。
那道劍意出來的片刻,天地皆寂。
樓觀雪無悲無喜看著一切,神情冷漠,直到夏青出來,他才抬起頭來。
隔著遍地的橫屍,隔著無數鮮血,兩人遙遙相望。
竹林上的紅帶飄揚,與少年翻飛的紅衣相襯。
樓觀雪眼中的血色漸漸消散。
恨意如枷鎖把靈魂束縛,烈火重重燒儘業孽,直到這一刻,他才像是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