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洲臨海,川溪這座城池也是河流居多。
懷金長洲二月還在下雪,而這裡已經是柳絮抽芽,冰雪消融。
東方浩像個狗皮膏藥,一天到晚在他身邊晃悠,瞎拱火:“夏師弟,今日你沒去看比試真是遺憾,你都不知道小師弟有多威風!現在小師弟可真是修真界紅人,每天前前後後都有一群人圍著他獻殷勤!”
夏青問道:“那你呢?”
東方浩疑惑:“啊?”
夏青:“小師弟那麼受歡迎,東方兄怎麼還不去抓緊機會,要知道近水樓台先得月。”
東方浩一噎,搖頭:“不,我配不上小師弟。”
夏青:“不,我不允許你不配。”
自信點,你們簡直天生一對。
“……”
東方浩笑容微微僵硬扭曲。
夏青當初答應跟過來,一方麵是因為剛複活身體還有些虛弱,另一方麵是他本身就對東洲很好奇。
這幾天他坐在客棧大堂喝水,左邊小師弟陰陽怪氣,右邊東方浩煽風點火。他真想捂住耳朵,讓他們互相折磨。
這兩人其實挺有意思。
一個人的恨源自於嫉妒,源自於最簡單的虛榮;一個人的愛源自於外表,源自於最膚淺的皮囊。
聽說鮫妖喜歡以人為食,東方浩真不知道是眼光好還是不好,居然把注意打到他身上來。
當然,夏青一點都不享受這種注視。
他從來不覺得揣摩人心很好玩。
他留下來,想看的或許隻是百年後鮫族人族的僵局。
現在鮫妖人人得而誅之,就像當年鮫族人人皆可玩弄一樣。
他曾經在山村血夜為鮫族拔劍,可最後誰也沒能救下,烈火焚燒一切、剩廢墟焦土。
——追溯不到源頭的仇恨,破除的唯一辦法是斬斷輪回。
何況城中還有那麼多無辜百姓,不能輕舉妄動。
二月柳眼春相續,遍地桃花水。
夏青在一個老乞丐的指路下,走進了一間書店。
他本來是打算看看民間話本,學學怎麼火葬場的。
結果無意間翻開了本叫《東洲》的書,被裡麵“上清”兩個字吸引了視線。
夏青喃喃:“上清?”
書店沒什麼人,老板見他剛好拿了這本書,便開口跟他聊起天來,唏噓道:“上清是百年之前離國的國都,後麵離國被滅國,這個名字便消散在了曆史裡。誰能想到多年後,它又成為了天下赫赫有名修真大派的名字。”
夏青疑惑:“離國?”
書店老板打著算盤,點頭說:“對啊,離國,當年東洲的第一大國。隻可惜盛極必衰,離國末代君主暴虐昏庸,被人舉兵謀反,改朝換代。”
夏青點頭,繼續看書,發現當年離國的皇姓是薛後,他又愣了好久。
老板年過花甲,話憋不住就喜歡找人聊天,開口說:“說起離國的末代皇室,就不得不提一下那位小帝姬了。公子可知東洲女子好細腰——這全是當年那位名動東洲的小帝姬掀起的風潮。”
“史書上記載的小帝姬,踏月而來,步步生蓮,纖細窈窕恍若神宮妃子,引得不少女子效仿。”
夏青拿書的手不由一緊。
老板繼續道:“聽聞小帝姬出生時,天降異光。離帝大喜,給小帝姬取的名也帶了光字。隻是帝姬出生便身體不好,幼年大病小病生個不停,把帝後急得不行。幸得國師尋山訪水找到了解決方法,國師說,帝姬不能養在皇城,需要歸於凡間。”
“於是在小帝姬五歲的時候,帝後便將她送到東洲沿海處一個名叫青嵐的小城裡。”
“帝姬從小在青嵐城中長大,一生就回過兩次上清城。一次是參加帝後的葬禮,一次是亡國之時。”
“民間都說,她後麵拜入仙門成了神仙,我想也是。”
“在離國被逼宮那一天,小帝姬兄長自刎殿前,上清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雨,可皇宮卻燃起熊熊大火。有宮人說,他們看到小帝姬坐在宮牆上,發了好久呆。離國亡國是命數,是大勢,可是她還是不開心。宮人還說,帝姬旁邊坐了位清風霽月的紫衫仙人,偏頭想方設法逗她笑。”
“若是小帝姬真的成了神仙,在天上有了可以托付終生的人,想來帝後泉下有知也該欣慰。”
夏青手指停在書頁上,什麼都沒說。
她確實成了神仙,卻並沒有可以托付終生的人。
這就是陵光說書人講的大祭司與發妻青梅竹馬琴瑟和鳴嗎。最後道不同不相為謀,分道揚鑣。
青嵐,應該就是宋歸塵的故鄉。
書店老板笑笑說:“哦,我還從一些亂七八糟的書上看到。國師當時占卜三年,從神殿裡求簽翻書,得到的關於帝姬命數隻有四個字,不過是哪四字,我們就不知道了。”
夏青想了想,開口問:“老板,那你知道青嵐城在哪裡嗎?”
老板愣了愣:“公子問這個作甚?”
夏青說:“就是好奇帝姬幼年生長的地方。”
老板輕輕地歎息一聲,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憊和哀傷來:“青嵐城啊,不在了,一百年前就不在了,被鮫妖入城殺光了。”
“男女老少萬萬人,無一幸免。被破肚挖腸,頭掛牆頭。鮫妖尤擅幻術,聽說當時它們還以玩弄歸鄉的遊子為樂。把一切幻化成太平的樣子,然後親手煮血親的肉、哄騙人吃下去,就為了看那人知道真相後嘔吐痛哭的樣子。”
書店老板說完,沉默了很久,聲音蒼老:“當年楚皇東征通天海,換來了百年太平。沒想到啊,現在一切又都恢複原樣了。”
夏青抿唇不說話。
百年的太平。
這一百年,真的是太平嗎?
百年前鮫人吃人,百年後人吃鮫人。
夏青出書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走在街上,在一個賣花燈的小攤前停了下來。兔子燈,蓮花燈,老虎燈,什麼奇形怪狀的燈都有,獨獨沒有他想要的靈薇花燈。
他隨便買了一盞蓮花燈,往客棧走,黑雲壓城、星光稀疏。
客棧內,一群少年正在把酒言歡,東方浩坐在角落裡陰惻惻瞪著他,而小師弟喝得紅光滿麵,看到夏青回來,眼中恨意一閃而過,正捏著嗓子想要發話。
夏青這一次徑直走了過去。
“夏夏夏夏、青。”小師弟說話都結巴了。
夏青問他:“上清派的令牌在你手裡嗎?”
——上清派光邀天下門派,前往東洲伏妖。
小師弟死鴨子嘴硬:“不在我身上,難道還在你身上?啊,你你你你你要乾什麼?”
夏青說:“拿出來。”
小師弟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夏青沒什麼耐心,修長的手指直接點在他的眉心。
小師弟驟然瞳孔瞪大。
浩瀚到恐怖的力量漫布整個客棧,所有人身軀僵直,臉色煞白。
風聲停息,燈光月色這一刻都仿佛有型,化如雪刀鋒,殺意融於天地。
並不是那種肉眼可見的毀滅之力,更為虛無,卻也更為恐怖。
眾人身軀僵硬,屏住呼吸——如今空氣都是刃,緊貼著脖子。
……完全超過他們認知的威壓。
這些日子宗門大比,一群自認天之驕子的人在切磋比試,出風頭。他們以行俠仗義斬妖除魔為己任,自以為心係天下大仁大義,非常瞧不起夏青這樣金絮其外敗絮其中,隻會拖後腿的繡花枕頭。
夏青又一直是那種避開他們的態度,眾人洋洋得意,覺得他是自行慚穢。
沒想到,夏青不搭理他們,單純就是不想搭理……
“前、前輩……”丹心派帶頭的大師兄一下子跪下來。
夏青垂眸,輕聲說:“十六州那麼多門派,就沒一個察覺出不對勁的嗎。”
小師弟被他操縱,沒有說話,僵直地從懷中把那塊令牌取了出來。
紫色古樸的木質令牌,字跡清晰,寫著“上清”二字。夏青手指自他眉心移開,摸過那道令牌。
頃刻之間,覆於上麵幻術被捏碎,一塊森白人骨顯露在眾人眼中。
一瞬間雅雀無聲。
嘩啦啦!這時,客棧的窗戶被風吹開,濁黃的月光照進來。
刹那間外麵熱熱鬨鬨的叫賣聲、嬉笑聲、交談聲煙消雲散。
放眼望去,空空寂寂,沒有人煙,一片空城。
此時黑黢黢的街道上空,開始浮起詭異的青色瘴氣。
“哈哈哈哈哈——!”坐在角落裡的東方浩一下子大笑出聲,眼神陰桀:“我還以為你要多久才發現不對勁呢!哈哈哈哈!難得難得,蠢貨堆裡還有一個聰明的!”
東方浩從椅子上站起來,撕碎偽裝,身軀變得頎長消瘦,露出半透明的耳廓和尖利的獠牙來,他舔了下唇:“夏青,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啊,你還挺聰明。”
“鮫妖!!”
“啊啊啊啊啊是鮫妖!!”僵住了的眾人這才回神,驟然拔高聲音,失聲尖叫。
東方浩得意道:“我還以為你真會傻傻等著上清派來呢。”
夏青淡淡道:“我就沒想過等上清派來。”
東方浩眯了下眼:“嗯?那你在等什麼?”
夏青譏笑,神色平靜,將人骨放在桌上:“等你們自己過來找死。我本來顧忌城中百姓,想再等等。沒想到這裡居然早就成了空城,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想那麼多了。”
東方浩勃然大怒:“夏青,你好大的口氣!”
夏青諷刺地一笑,往外麵走,沒理他。
這種被忽視的屈辱令東方浩怒不可遏。
他是東洲的十五堂主之一,除去靈犀聖者,天地下還有誰敢這樣忽視他。但他剛打算出手,往前走一步,卻直接體會到萬劍誅魂般的痛,踉蹌跪下來。
東方浩豁然抬頭,豎起的瞳孔裡滿是震驚:“你到底是誰!你——”
太上忘情,光塵草木皆可為劍。
夏青把阿難劍弄丟了,可是對付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用劍。
青色的迷霧將整座城市淹沒,夏青看向東洲的方向,聲音平靜,問東方浩:“東方浩,到底是誰給了你們這樣的自信,敢將天下修士聚於一城來屠殺。”
鮫人哪怕重獲力量,也並不是無敵的。它們和人類修士分庭相抗,誰都不一定從誰手裡討著好處。
東方浩匍匐地上,吐出一口血來,眼裡卻滿是猖狂的笑意,恨聲道:“夏青,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畜生,終於是要付出代價了。”
他眼中深刻的恨,早壓過了血液裡的暴虐。
“我族世世代代生活在通天海,不得上岸也不求上岸。是你們人類,先是覬覦財富,成群結隊出海捕殺鮫族;後是覬覦長生,率兵東征誅我神明,將我族困於大陸。無論當年還是現在,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
東方浩嘴角溢出鮮紅的血來,詭異地笑起來:“夏青,你知道一個月前,我們在東洲附近發現了什麼嗎。”
夏青靜靜看著他。
東方浩說:“我們發現了阿難劍。”
“鮫族當年犯了大錯,錯在沒有阻止人類進犯神宮,我們不求神的原諒。”說到這裡,東方浩眼睛血紅一片,唇瓣顫抖,聲音輕下來:“我們現在就求神能再次垂憐我們一回……讓我們回家。”
“生於太初的阿難劍,和神同源。以它為祭品,前些日子,我們第一次感知到了神的氣息。”
東方浩的眼神迷茫又恍惚,很快又清醒起來,他冷笑。
“鮫族的力量都是神贈與的,神降臨的時候,力量將達到巔峰。我不知道神會不會垂憐我們,可是這一次,你們都先死在這裡吧。”
“你一人再厲害,能與東洲萬萬鮫人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