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城是東洲臨近通天海的一個小城,民風淳樸,以漁為生。
家家戶戶門前都曬著漁網,擺著漁具。簷下吊掛著一從又一從藍鈴草。
花的形狀像鈴鐺,一條枝上十幾朵,掉垂在翠綠的葉子間。
這種花在東洲土生土長,傳說掛門前有招福辟邪的功能。
當然,這些都是宋歸塵聽人講的。他雖然在這裡長大,卻從來沒出海打過魚。
宋家是離國名門,老太傅辭官歸隱後,才離開上清定居在青嵐。
書香門第的世家總是規矩多,宋歸塵身為嫡長孫,被老太傅帶在身邊教育,從小背四書五經,學君子六藝,他也算是家風嚴謹,可骨子就不正經,當不成君子。
老太傅為人清廉端方,獨獨沒想到自己親手養成的孫子會是個混不吝。
小時候的宋歸塵仗著自己天資聰慧過目不忘,每回忽悠完教書先生後,都會翻牆偷溜出去到市井民巷瞎混。
除了怕被老太傅打斷腿沒敢去青樓外,吃喝嫖賭其餘三樣他都占了個遍。
當然他不是紈絝,他對這些也沒癮,他做什麼都是圖個新鮮——
看到木匠削泥人,能死皮不要臉纏著人家拜師學藝;路邊遇到一個賣身葬父的,也可以蹲下來邊磕瓜子邊聊天,跟她一起罵那黑心腸的後娘。
他從小人緣好,長袖善舞,嘴甜賣乖,跟誰都能聊得起來,把他放到菜場,砍價的本領不比宅裡的婆子差,不是靠臉,靠講道理。
親眼目睹他把一條魚從三十文砍到二十文後,老太傅差點沒活活被氣暈過去。
醒過來拿著棍子追著他滿院跑,這時宋歸塵都會溜去隔壁避難。
他爺爺脾氣暴躁,但君臣之禮刻在了骨子裡,在皇家人麵前總會收斂幾分。
可以說,他小時候的命是上清城那位病秧子帝姬給的。
上清城那位帝姬,小時候宋歸塵的印象就是,病懨懨,心狠嘴毒,長得……挺好看。
他和薛扶光之間,民間書籍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青梅竹馬,情深伉儷。
回憶起來,也沒什麼大風大浪刻骨銘心的事,畢竟青梅竹馬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你和她真的過於熟悉了,再難生出波瀾,最好的歸宿就是相敬如賓。
他和她成親也是莫名其妙的,因為國師演算出的四字命數“和光同塵”。
他差點想改名。
就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成語,扯上玄乎其玄的命數,給他們定了下這一世的姻緣。
“宋歸塵,你後悔嗎?”
薛扶光這輩子問過他兩次這句話。
一次在成婚前,石榴紅裙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偏頭靜靜問他。
帝後和太傅都覺得這是門好親事,因為他們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知根知底。
可就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成親反而成為一種很奇怪的事,宋歸塵為此抓耳撓腮徹夜難眠——
他還從來沒體會到過話本裡轟轟烈烈至死纏綿的愛情,難道就要先和早就熟知的薛扶光綁在了一起嗎?
宋歸塵的性子說白了就是好奇心重,好奇塵世間的一切。
凡是好奇的事他千方百計也要試,比如沿街乞討,路邊叫賣,下地挖墳。
可當時他明明那麼好奇書裡說的,遇一個陌生人怦然心動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感覺,對上薛扶光的眼卻噎住了,跟入魔一樣,心甘情願斷送了這種可能。
那天他發了好久的呆,難得不好意思,彆過頭,低聲含糊說:“不悔。”
“宋歸塵,你後悔嗎?”
神宮崩塌,蓬萊大火,血與雨染就的夜。
他第二次聽到那句話,給的答案也沒變,伸出手擦過臉上的血,微笑,一字一道:“不悔。”
自己選擇的路,無論什麼結局,都談不上後悔。
薛扶光一句話沒說,拿著劍轉身離開。
恩斷義絕的時候,宋歸塵忘了什麼心情。
大概那時候被仇恨所累,情緒過於瘋狂,早就麻痹了五感。其後百年,一個人坐在經世殿,眺望那條名叫離離的長河,也將所有記憶封印,不敢去回憶。
拜入蓬萊後,他曾經問過師父,離國國師算出來的命數是真是假,師父翻個白眼反問他,你希望是真是假?他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
他希望,是真的……
原來這世間情愛,不止一種怦然心動。
後人評價他們,都搖頭歎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宋歸塵坐在書樓角落,聽完也覺得挺有道理的。
他和薛扶光,青梅竹馬,結發夫妻。因道不同,咫尺天涯。
——到最後,刀劍相向。
他的蒼生道早就破了。
塵世的執念羈絆成了永生永世的枷鎖,困住他神魂,日複一日,終於在他心頭結成了心魔的果。
從密室閉關出來,玄雲派那位小弟子畢恭畢敬守在門外,見他出來眼露驚喜,說了一堆祝賀的話後才引入正題。
宋歸塵聽完,被心魔操縱混亂嘈雜地大腦中,隻捕捉到了幾個字,東洲,上清派,鮫族。
寇星華猶豫說:“……大祭司,您說我們要不要去。”
宋歸塵立在石門前,玉簪紫衫,聞言輕輕一笑:“假的。”
寇星華:“什麼?”
宋歸塵道:“她不會做出這種決定的。”
寇星華:“她?您說扶光仙子?”
“嗯。”宋歸塵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思凡劍,劍刃上已經開始有黑色的魔氣纏繞。他的蒼生道破了,早在百年前以殺入道,修的是殺戮。
……殺戮道。
心中的惡魘越發暴躁,試圖控製他的神智。
宋歸塵說:“她永遠不會選擇以殺止殺。”他聊天的語氣非常平和,就和無事一身輕路上遇見跟人拉家常一樣。
宋歸塵又想到了什麼,笑了下,說:“你們不用去東洲了,我一個人去就行。”
他一個人,就可以了。
重新回青嵐城,宋歸塵看到的是一片空城。冷風嗚嗚吹過,泛黃的枯草瑟瑟發抖,藍鈴花在春季枯萎。
天氣陰沉,他看著烏壓壓的黑天,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某一晚,在外遊曆的他心思一動忽然想回家看一眼。
走到路邊,聽到有人在唱歌。滾水沸騰,月色陰冷,那人佝僂著腰,瘋瘋癲癲說:“古古怪,怪怪古,孫子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恩怨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