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語音未落,兩個人都怔了一下。

迦涅緩慢地坐直了,靜靜流淌的夜色掩藏住了她臉上的神色。

她沒一口回絕,卻反而讓他緊張起來。畢竟誤讀氣氛,采取行動卻反而引爆新一輪爭吵,他已經犯過好幾次這樣的錯誤。

阿洛於是下意識解釋:“我沒有多餘的目的,也沒抱什麼期待。我隻是覺得,正好是節日,一起走走……或許也不錯。當然,你可能已經很累了,想立刻回去休息也很正常。哪怕你同意了,我也不會以為這意味著你願意緩和關係,或者願意做出任何彆的改變——”

他的語聲急且快,卻越說越詞不達意,他乾脆懊惱地抿唇收聲。

迦涅在這個時候終於動了。

她彆開臉,看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會議室角落,好似窗外朦朧升起的月牙們對她來說太過刺眼,輕卻清晰地說:“給我一個接受邀請的理由。”

阿洛驚異地陷入沉默。他隨即發現,自己的唇角竟然不知不覺地翹了起來。

“那些跨不過去的東西放到明天也不會消失。我不強求回到過去當朋友,但今天晚上,我和你可以不是敵人。就像還在甘泉鎮的時候那樣。”

迦涅回過頭來。

“隻是延遲一晚上麵對現實而已,”阿洛短促地吸了口氣,“可以嗎?”

“我要回家一趟。”

阿洛在那一刻無比清楚地聽見了自己脫拍的心跳。

但他緊接著聽到她說:“直接從這裡一起出發太顯眼了。約定地點和時間,用信使告訴我,之後彙合。”

不等阿洛反應過來,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將東墜,為了讓市民們充分欣賞節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數建築物都默契地沒有點燈,窗戶後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輪天體般的柔和。於是據點一樓的走廊上,每走幾步,就會穿過一汪透過窗戶傾瀉進來的幽光。

迦涅踏著窗戶形狀的光前進,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兒時的遊戲,小跳著前進,每一步都必須踩在光泊裡。

不長不短的一路,這光仿佛滲進了她的身體,替換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頭血肉都暫時變得有如靈和魂輕盈。

答應阿洛不管怎麼說都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或許明天,或許兩個小時後,她就會為此後悔不迭。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遠隻做正確的事。

迦涅穿過堡壘正麵的拱門,足下一蹬,輕巧地跳下最後二級台階,踏進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裡。

集合地點最後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鸚鵡螺碼頭。

葦河自西向東貫穿千塔城,在中央區偏東南處分出一條支流。鸚鵡螺碼頭是城西最熱鬨的遊船起點。

迦涅披著鬥篷,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如果有人往兜帽裡麵細看,卻隻能看到一團模糊變幻的輪廓——最簡單的易容術。

而她絕不是唯一使用小法術遮掩身份的人,奇裝異服,戴

麵具甚至把頭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夥,她從下車的地方走到碼頭,就看到了至少五個。

她無視了兩個搭訕詢問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碼頭飄浮起落的標牌下麵,駐足左右張望。

“這裡。”迦涅循聲望去,不由揚起眉毛。

眼前人的聲音是阿洛的,身形輪廓也眼熟,臉容卻屬於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他將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向下褪了一點,熟悉的眉眼就從障眼法後顯露了些微。他飛快地將眼鏡歸位,輕咳兩聲,略微沉聲改變嗓音:“走吧。”

雙方都這麼認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點想笑。如果真的細究為什麼想笑,卻又說不清了。

“為什麼是坐船?”等待店員確認租賃信息的時候,她忍不住小聲問。

“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術,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臉。”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沒聽說過,你倒是很清楚。這裡的熟客了?”

阿洛嗆了一下:“不,芬恩來千塔城不算久,對遊覽之類的事很感興趣,前幾天拿了一堆宣傳小冊子過來問我哪個最有意思,裡麵恰好有這家船行的廣告,偶然就記住了。”

她明顯不太相信,可是這個時候,端著懶洋洋笑臉的店員回來了,兩個人立刻不再說話。

一艘單桅帆船隨著水波起伏,船頭光球閃爍,等著他們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轉身將手遞給迦涅。她卻邁步一個小跳踏進船舷內側,睨了他一眼,無言地表示她不至於上船都站不穩。

麵目陌生的眼鏡阿洛抬起半邊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覺額定的兩名乘客上船,纜繩就立刻鬆脫了,小船越過棧橋水底的樁子時微微一跳。迦涅沒站穩,不由自主前衝,一頭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穩住身體,手臂下意識繞過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於是有那麼極短暫的一瞬,兩個人都僵住沒動。

迦涅先回過神,肩膀一扭遠離他的臂膀。

“哎喲,您的頭可真硬。”阿洛反應也快,怪叫了一聲,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給他一個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還沒來得及膨脹起來的那絲尷尬就這麼在一句怪話裡消解了。至少表麵上如此。

迦涅靠著船頭坐下來,水生植物輕微的泥土味隨著夜風拂過,混雜了一縷豐饒角七號淡淡的香味。

她隨之無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魚酒館閣樓破衣櫃裡的驚險時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體溫,氣味,觸覺,後知後覺地,她為回憶裡尚且明晰的諸多細節不自在起來。阿洛都二十二歲了,她在心裡提醒自己。

但是因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時會下意識把他和記憶裡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開始的時候,因為吃飯總吃不多,小學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樣高。後來他終於長高了一點,越長越高。然而相當漫長的一段

時間內,迦涅並不覺得阿洛和自己有什麼根本上的不同。性彆對於法師來說並不重要。

直到十二四歲,魔法也無法遏製的青春期到來了。

他們的身形開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彆。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來的時刻,會讓她感到陌生:

比如發現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輕鬆包住她拳頭的時候;她走路發呆撞到他,他的後背一瞬間繃緊了,夏衫輕薄,讓她意識到織物另一頭竟然有了隱約的肌肉線條;某個平常的午後,他從後麵俯下來,越過她的肩膀看她在讀什麼書,似乎隻是完全無意地來了一句:“你又對自己乾了什麼?頭發突然那麼香。”

但好像也僅此而已。

他們沒來得及徹底意識到,因為是異性朋友,許多一起長大養成的舊習慣以世俗眼光已經不再合適。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們之間已經分出了一道寬近兩千個日夜的深穀。

阿洛大概和她一樣,隻是積習難改。

迦涅將纏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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