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時,百僚相賀,林延潮自是喝得有些醉。
次日一大早,林延潮雖說身體狀況不甚好,仍是喝了茶醒了酒後,按照著平日時辰出門,幾乎是最早抵達了禮部衙門。
衙門的吏員在禮部衙門裡都有吏舍,所以他們都是早早趕到公堂。但即便如此,他們卻仍看見了林延潮將官帽放在一旁,坐在案上翻閱公文的一幕。
眾人都是稱奇,昨晚林延潮醉得如此厲害,今日仍是如此早來衙門。
有的官員新官上任搞搞樣子,這些吏員們伺候過多少任上官,都是司空見慣了。
但是林延潮不同,任命以下來,新任右侍郎林延潮的各種傳聞早就在衙門裡傳開。
眾吏員們無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都是早早聽過林延潮為官的作風,知道他為官八載以來,數年如一日的晨起早至衙門。
孔目陪著小心上前問道:“部堂大人,不知平日喝什麼茶?”
林延潮頭也不抬地道:“鬆蘿。”
“慢著,”孔目正要下去,卻聽林延潮喊住了他。
但見林延潮拿著手中的公文對孔目道:“衙門裡對賬,有幾處本部堂看不明白,曾孔目與我分說一二。”
曾姓孔目心底一寒心道,這林部堂果真如傳聞中那樣不好伺候,來衙門第一天就開始查賬,是要掀人老底嗎?
哪裡的衙門都有一本爛賬,後任都是睜一眼閉一眼,認真查賬很得罪人的。
於是曾孔目硬著頭皮解釋了,林延潮幾個問題都問得恰到好處,令他滿身大汗,但所幸林延潮似乎沒有掀老底的意思。
解釋完畢,林延潮點點頭道:“本部堂明白了,我看最少有三處開支實沒有必要,還有這幾處可以合並,不必另設名目,曾孔目以為如何?”
曾孔目麵露為難之色。
林延潮笑道:“你儘管直言!”
曾孔目道:“回稟部堂大人,這幾處開支實是可以省卻,但本衙門公費實在緊張,左支右絀,都是拆東牆補西牆,多報一些好歹能寬裕了一些。若是將這幾項開支省卻,固然可以令大宗伯滿意,但以後公費不足哪裡去……”
曾孔目見林延潮看了過來,連忙惶恐地道:“卑職該死,卑職不該亂講話。”
林延潮向椅背一靠,笑了笑道:“無妨,你很聰明,能明白本部堂想節約開支的用意。”
曾孔目欠身道:“卑職不敢,卑職隻是胡亂猜測。”
林延潮道:“本部堂看過你的履曆,你祖孫三代都在禮部當差,有沒有想挪一個地方?”
曾孔目連忙跪下道:“部堂大人饒命,饒命,小人實不願離開禮部。”
林延潮笑了笑道:“難道謀個官身,也不願意?”
曾孔目一愕,有些不敢置信。
林延潮道:“你好好想一想,不必急著答複,本部堂要先去拜會大宗伯。”
不久後,林延潮離開自己衙門,來到禮部正堂。
沈鯉也是才到衙不久,當下請林延潮到二堂相見。
二堂外麵十幾名書吏正在伏案抄抄寫寫。
林延潮一見沈鯉即行禮道:“下官林延潮見過正堂。”
沈鯉指了指道:“右宗伯請坐!”
聽了沈鯉吩咐,林延潮屁股微沾椅子坐了半邊。
沈鯉將林延潮的謹慎看在眼底:“右宗伯今日來得很早!”
林延潮連忙起身道:“新官上任,什麼也不知道,一大早來此,是請正堂多多提點下官!”
沈鯉笑道:“右宗伯過謙了,當初從翰院初調禮部時,老夫也是犯了難處,誰都一樣,上任之初有什麼不懂的多問問下吏,久而久之就好了。”
沈鯉這番話很沒營養,顯然沒把他當自己人。
對於沈鯉,林延潮心底也是很微妙的,現在對方是禮部一把手,自己這一次官拜禮部侍郎,也多有依仗他。
但是從申時行的關係而言,他們二人又不可能太親近。
這時下吏上茶,林延潮接過茶盅呷了一口,然後看向堂下抄寫的吏員。
沈鯉收斂笑容道:“快年末了,戶部要清賬,這都忙了好一陣了。右宗伯初來還不知道,本部公費頗為緊張。咱們禮部雖說是清水衙門,但用錢的地方卻也不少,大腦袋上頂了一個小帽子,有時候也實叫老夫犯了難。”
林延潮道:“聽聞正堂為了義學之事將銀子都調撥給海侍郎了,下官心底好生敬佩。”
沈鯉道:“右宗伯不用給老夫戴高帽,海剛鋒既以禮部侍郎監督義學之事,那麼這興辦義學的事,也就是我們禮部的事,故而老夫是責無旁貸。”
“但話說回來今年用度肯定是不夠,那麼明年衙門裡就要緊一緊,恐怕要難為林部堂你了,新官上任就要節衣縮食了。”
沈鯉說到這裡,看向了林延潮。
一般人到此都是犯難猶豫,然後反問一句,與其節流不如開源,正堂為何不問教坊司拿錢,反而要我們節約。
沈鯉不動聲色看向林延潮,想看看他怎麼應變。
但見林延潮道:“正堂所言極是,這興辦義學,行以教化,當年是下官向皇上建議的,正堂如此支持此事,下官於情於理必須配合。”
說到這裡,林延潮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個條子道:“下官今日到衙檢查賬目,發現這裡有幾處開支可以縮簡,還有幾處可以合並,如此算下來,一年可以替衙門省卻不少銀子。”
沈鯉臉上抹過一絲驚訝之色,然後從林延潮手裡取過條子。
他雖是五十好幾,但眼神還算不錯幾下子看完,向林延潮問道:“右宗伯,早就知道了老夫要與你替節省衙門開支之事嗎?”
林延潮笑著道:“下官哪裡有這個本事,下官隻是想衙門裡的公費,都是出自老百姓上繳的稅賦,所以縮減開支,能替朝廷裡省一點是一點,卻不想和正堂想到一處去了,實在是令下官意外呢。”
沈鯉聞言笑道:“這怕是左宗伯給你透的消息吧。”
林延潮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沈鯉喝了口茶道:“右宗伯,真不愧是年輕俊才,在朝年輕官員之中,難怪你居翹楚,真是後生可畏。反觀老夫年事已高,本不該戀棧權位,奈何天子不肯老夫歸老,故而才勉強守位在此。”
林延潮聽了心底暗笑,你沈鯉也給我來這一套,曆史上你可還有十幾年仕途呢。
“正堂德高望重,不僅皇上倚重,百官仰望,天下百姓也是指望正堂能在朝主持大局呢。”
沈鯉笑了笑道:“三十年前老夫也是如你一般,而今不服老是不行了,右宗伯年紀輕輕,當是大有作為的時候,老夫決定將四司之事,讓你與左宗伯各管兩司,你看如何?”
朝廷六部,除了吏部以外,其他各部都是侍郎協理尚書,有什麼事一起商量。
沈鯉願意放權,林延潮當然是求之不得。
林延潮當下道:“下官願為正堂分憂,為朝廷儘力,隻是下官才疏學淺,又是初來乍到,萬一有事……”
沈鯉道:“右宗伯,不必多慮,有疑難不決之事,儘管來報老夫就是。”
說到這裡,沈鯉頓了頓道:“右宗伯,先分管主客司與精膳二司,以及會同館如何?”
禮部四司之中,第一位,肯定是主管科舉,內外禮儀的儀製司。
第二位是主管祭祀的祭祀司。
主客司,精膳司排在末位。
但禮部中真正有實權的,唯有祭祀司與主客司。
沈鯉將儀製司,祭祀司交給左侍郎於慎行,將主客司,精膳司交給右侍郎林延潮也算是公允了。
若是負責到祭祀司,精膳司,那麼林延潮又要回到當年打醬油的日子了。
至於管了主客司,會同館當然也是在其中,至於教坊司……看來沈鯉對自己還是有些不放心。
於是林延潮躬身道:“下官遵命!”
說完這些,林延潮來的使命也是結束了。
林延潮又坐了下來,心情也是有些不同。
但見沈鯉道:“右宗伯,或許你也知道老夫與元輔政見之上有些相左,但是老夫與元輔私交之上卻並無有過節的地方。元輔耐煩瑣,任譏怨,大有陶士行之風,此沈某所不如的。”
“所以右宗伯在老夫手下做事,大可放心。老夫不會搞黨同伐異的一套,你的門生郭美命當初在禮部時,就深得老夫器重,聽聞當初元輔數度欲招攬他至門下,但他不從,你身為他的老師沒有相強,於這點上老夫心底是有數的。”
說到這裡,林延潮對沈鯉十分佩服,然後他不敢再逗留,於是以處理公務為名,從堂上退出。
回到衙署後,陳濟川即迎上向林延潮問道:“沈宗伯分派下來了嗎?”
林延潮點點頭道:“主客司與精膳司,會同館,以後看來是要忙了。”
陳濟川滿臉喜色道:“忙好,老爺不常說,不忙不事功。”
林延潮聞言點了點頭,一旁的曾孔目奉茶上前道:“部堂大人,這是你要的鬆蘿。”
林延潮接過茶問道:“鬆蘿?本部堂要的不是虎丘麼?”
曾孔目沒有半點猶豫當下道:“是下官疏忽,下官立即換茶!”
說完曾孔目立即退下,見此林延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