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師生(1 / 1)

崇正講堂。

初冬日頭不高,但講堂裡采光依舊很好。

講堂裡的課桌都用桐油刷過看得十分嶄新,講堂裡又透著濃濃書墨香氣,穿著學子衫的學子坐在案幾後,認真聽著講案後林延潮授課。

但聞一聲磬響,林延潮將書卷放在案上道:“今日孟子就講到這裡。”

當即一名學子起身道:“山長學生於今日孟子所言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不明,若是人都有惻隱之心,那為何世人還有那麼多惡人,如此惻隱之心何在?”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這題目對於他這樣的科場老手而言,自有一百種辦法來解答。

庭院裡微風不噪。

林延潮看了一下日頭,但覺得還有很多功夫,所以他也就耐著性子道:“是啊,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那為何還有人為非作歹呢?”

這學子又道:“學生明白這話聖賢早有言之,人性至善,人心本是通透,但為物欲所迷,故而作了那麼多違心之事。但學生還是不能深明其意。”

“譬如很多奸臣禍國殃民,但他們何時萌生此誌呢?難道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貪贓枉法的嗎?譬如嚴嵩為官之初也並非大奸大惡之人。似我輩吧讀書人讀書求學的時候,都想如聖賢一般為國為民作一番事,但將來為官的時候又有幾人可以善始善終呢?如此說來,我們當年讀過的書還有何用?那些聖賢的教誨不成了耳旁風,讀過即忘了。”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

學子道:“學生與在座的同窗之所以鼇峰書院都敬佩山長為人,山長當年上天下為公疏,我等讀書人讀之後都是垂淚,心中無不以先生為榜樣,故而我們立誌以後要成為像山長一樣的人,我們到書院後都想向山長學習,成為如山長一樣的人,不知山長的讀書為官之道為何能始終如一呢?”

林延潮聞言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的讀書為官之道,我怎麼不知道呢?”

說完眾學生們都是笑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的是為何本朝,以及當年宋朝都以儒學為官學,但幾百年來官員中不乏大奸大惡之人,既是如此讀書又有何用?意義又在哪裡?”

“這話若是作時文破題,在座人人都可以答得出,但今日我不說虛的,在這裡我要問你一句,難道在宋以前,未有儒學前,難道大奸大惡之人就少了嗎?孔子未生之前,堯為君時有象這等惡臣,賢如大舜也有瞽瞍如此之父,難道他們也是因讀書變壞了嗎?”

”至於讀書為官之道,我也難以說清楚,大家可曾捫心自問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立下如何抱負?這句話當初在諸君入學時,我都曾一一問過,你們都還記得嗎?”

眾學子們都是點點頭,不由回憶起剛進學堂的時候。

而這時候宋應昌,費堯年等人官員已是進入了書院。

宋應昌遠遠看去但見林延潮頭戴儒巾,身著一襲氅衣,正與學生們授課。

林延潮授課時並非是疾言厲色那等,也並非循循善誘那等,而是從容道來,仿佛隨坐閒聊一番。

費堯年笑著對宋應昌道:“部堂大人,真是誨人不倦啊。”

宋應昌道:“這是師者之心啊,我們立在一旁一聞高見,切記不可打攪了。”

眾人都是躬身。

於是宋應昌,費堯年,陸萬垓三人來到學堂外,其餘官員們也是站在窗外。

林延潮這時似覺得窗外有人,但他也沒有太在意,而是對在座學子繼續道:“不記得也沒關係,其實年少時候我也不知道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隻是讀書久了就漸漸明白自己要得是什麼?”

“正如在坐諸位,以三不朽而論,為官可以事功,做學問可以立言,但能立功立言的畢竟是寥寥無幾,大部分人能作到立德就不錯了,什麼是立德,就是修齊二字。”

“但是我們要立功立言立德,還是必須從讀書做起,讀書就是修身,再譬如為官大奸大惡的人,是年少時修身作得不好嗎?嚴嵩年少時也並非有什麼惡跡,為官之初時也厭惡朝中奸臣當道而不願去做官。”

“再以聖賢而論,聖賢寫了那麼多文章教給我們讀書作人的道理?是希望我們後世子孫們都做到書中的道理,能成為與他們一樣的聖賢嗎?我看未必如此,古今聖賢多是寂寞之人,高處不勝寒。世人希聖賢,但聖賢卻是不好為之。”

“但是我們讀書學聖賢之言是為了什麼?如嚴嵩禍國殃民時,他想起過當年讀過書,聖賢的教誨嗎?換句話說,他當時會有惻隱之心嗎?我竊以為會有,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

“人總是向前看去,年紀越大,曆事越多,越會有更新自己的看法,如同當年讀過的書或許很多早就忘記了。但這樣的忘記,不是真的忘記,正如我們看見一朵花,雖至今不知花的名字,但卻永遠不會忘記年少時聞過的花香。我們讀書也是如此,學了什麼道理很多年以後都會忘記了,但是年少讀書時所許的淩雲壯誌卻不會忘記。”

“所以當你想起的時候,當年讀過的書,寫過的文章都已經成為了你的一部分。聖賢在你要讀他的道理時,其實並不願你成為如他一樣的人,而是希望你在前途未卜迷惑不解,遇事前後兩難時,想起你年少讀書時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聖賢已是作古,為師總有一日也要老去,總要一日你們將長大成人,肩負起國家與天下興亡的。到那個時候你們也會遇到難處,即便是在身處於最艱難的時候,也不要忘記你們年少時許下的誌向,老師們所傳授的聖賢之道就在其中了。”

說完講堂之上掌聲雷動,不少學子們都是流下了淚水。

“說得太好了,實在是金玉之言。”

林延潮聞言看去原來是福建左布政使宋應昌,他的身後跟著右布政使費堯年,按察使陸萬垓。

但見宋應昌深情有些激動走到講堂道:“部堂大人之言說得實在太好……宋某深有感觸,還請部堂大人恕罪。”

“宋藩台,還有費藩台,陸臬台?”

費堯年,陸萬垓先後林延潮行禮。

費堯年激動地道:“部堂大人這一番話,費某真恨不能早一點聽聞。”

費堯年之言既有些吹捧,但也有幾分發自內心。

陸萬垓性子沉重,也是感慨道:“部堂大人之言,令陸某受用。”

連宋,費,陸三人都是久經官場的人都是如此。

堂上的學子們也是看見三名穿著緋袍高官前來,身後還跟著一群官員,頓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林延潮見此一幕,當即上前道:“三位大人過譽了,再說林某眼下不過一介百姓,又豈敢當部堂之稱,諸位也到了,實在是有失遠迎。”

聽林延潮如此說,宋應昌,費堯年,陸萬垓都是欠身道:“部堂大人,實在不敢當。”

宋應昌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聽到部堂大人這一番話,不說是學生,我等為官之人也是受教良多。”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來定要有事,但請容林某與學生們再說幾句話。”

換了以往,此舉無疑是相當失禮的,但今日宋應昌三人聽了林延潮方才一席話後卻無人覺得有什麼不妥,當即一並推出講堂外。

林延潮回到講堂上,整了整衣袍看向堂下的學生了,他已是知道宋應昌三人前來的用意,故而這講堂上現在已是他身為這書院山長最後的時光了。

看著周如磐,曹學佺這一張張年輕的麵孔,這大半年來眾人結下了深厚的師生之情。

林延潮出聲時微覺得有些哽咽,但深吸了一口氣後將情緒平複下去:“我年少時懵懵懂懂,十二歲時才有誌於學,諸位都知道我有誌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求學成家立業,然後中進士當官,今日又成為了師長如此一路走來。”

“你們問我讀書為官之道是什麼?在之前我會說彆的,但今日我為人師長我才明白,我所為的一切,不是為了彆的,而是為了你們。記著這句話,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智則中國智……”

“……乾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這首少年中國說,對於每個鼇峰書院的少年而言可謂耳熟能詳,此刻他們擊節迎合起來,少年中國之聲響徹整個學堂。

看著學生們各個意氣飛揚,林延潮深深欣慰,然後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此嶽武穆《滿江紅》詞句也,今日以此詩與這少年中國一並與諸君——共勉!”

說完林延潮與眾學子們一一相揖,眾學子們似明白了什麼,各個露出不舍之意。

最後林延潮輕拭眼角走到宋應昌麵前道:“耽誤幾位大人時間了,有什麼還請吩咐吧。”

宋應昌看著林延潮也是感慨萬千,當即點了點頭,然後正色道:“林延潮,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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