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林延潮突然發問,畢自嚴不由一愣。
換了常人會以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足以青雲直上的機會,對於畢自嚴而言當然也是如此。
大多人在這時候都會自慚形穢,心中底氣不足。畢自嚴雖有些局促,但他畢竟滿腹經綸,比尋常人多讀了幾本書,故而自然而然有一些底氣在,沒有明顯怯場。
翁正春向畢自嚴點了點頭,見了對方的示意,畢自嚴於是在席間出聲道:“回稟大宗伯,學生以為當今河漕之弊,在於朝廷命脈都仰仗於運河,一旦大刀闊斧改革時弊,勢必影響漕政。”
“我們儒家常言,權歸於一則定,但學生竊以為定必生亂。河漕壟斷漕事,必然令河漕之體係獨大,一旦朝廷有心改革,必然引起河漕上下一致的反對。故而要破除河漕之體,不能由內,而必由外,若朝廷經以海漕,讓河漕與海漕並重,如此反過頭來治理河漕就容易多了。”
孫承宗,陶望齡聞言都是吃了一驚,上下反複打量起畢自嚴。他們沒有料到這位看似粗豪的大漢,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見解來。
這樣的人若為林黨的政敵拉攏,那麼他們都要不能安枕了。
孫承宗,陶望齡沒有說話,裝作若無其事地夾菜喝酒。
而翁正春一心要將畢自嚴引薦給林延潮,故而盼他能夠出頭,現在聽他這一番話,幾乎要站起身來為他喝彩了。但是看過去林延潮卻是一臉的平靜,仿佛並沒有將畢自嚴的話聽進去。
終於林延潮笑了笑道:“畢孝廉之言甚好,來吃菜!”
聽了林延潮的話,畢自嚴神情一黯這番話顯然是敷衍,他的見識沒有得到林延潮的讚賞。
翁正春也是黯然,他記得林延潮在野時曾與自己言是支持海運的,怎麼到了禮部尚書任上一年後,卻已經改變了初衷。
翁正春也隻能為畢自嚴惋惜。
畢自嚴吃了幾口菜,雖滿桌都是佳肴,吃到嘴裡卻沒什麼滋味。
正在這時候,陳濟川入內向林延潮奉上一封公文。
林延潮接過看後笑了笑,當即遞給孫承宗。
孫承宗見後大喜道:“恩師,太好了,朝廷已是準了明年從淮安,劉家港試運五十萬漕糧入倉之事。”
林延潮微微點頭,此事他謀劃許久,雖說鋪墊差不多了,但到了公文落地的一刻,他才算是放下心來。不過他也沒有太喜歡,畢竟之前已是辦了十有八九了。
不過孫,陶二人不同,他之前沒有露太多口風,對於此事成算也沒有說得太明白,所以孫承宗,陶望齡都覺得沒多少把握,一直到見到公文的一刻,這才露出驚喜之色。
對於孫,陶二人是驚喜,但對於翁,史,畢則是震撼了。
這剛才在席上說的事,突然就落地,成為紙上,這樣的心情又是如何能夠言語。
翁正春又驚又喜地起身道:“原來大宗伯早就在醞釀此事,我們還以為……”
林延潮笑了笑道:“事還未成,所以難免口風緊了一些,還請諸位不要見怪,眼下聖旨已下,總算不用患得患失了。”
說到這裡,林延潮看向畢自嚴問道:“方才你所言是自己琢磨的,還是另有高人指點的?”
畢自嚴此刻已經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心底的激動之情已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同時又為方才誤會了林延潮而感到愧疚。此刻他心底是百感交集。
現在林延潮發問,畢自嚴立即道:“回稟大宗伯,方才學生……學生之言都是自己瞎琢磨的,沒有用在實處,學生……”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笑道:“若是自己琢磨的還好,要是有高人指點,那麼我當睡不著了。方才聽畢孝廉所言,令尊是儒官?”
“回稟大宗伯,是縣裡的教諭。”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是書香門第了。”
“大宗伯謬讚了,學生於十二年前讀大宗伯的漕弊論後,又因家鄉有運河經過,故而一心想著如何能夠有辦法為朝廷社稷革除這漕運之弊。學生經這十多餘年研究,覺得要治河漕之弊,朝廷必先舉海漕然後革之。學生自以為此乃不世出的妙法,想這一次會試策問向朝廷獻計。眼下聽聞朝廷已決心試行海漕之事,才明白此事早已提上。學生方才見識短淺,不知大宗伯運籌帷幄,實在是慚愧至極。”
林延潮聽聞畢自嚴居然打算在會試策問裡將海漕之事作為獻策寫進卷子裡,不由啞然失笑。
孫承宗,陶望齡聞此也是搖了搖頭,但對畢自嚴反而更有幾分欣賞之色。
翁正春則搖頭道:“景會,你真是好大膽子,萬一會試的房考官,副主考,主考官有一人是反對海漕的,你這一番話寫進入去,哪怕是文章再好,也是取不中啊!白白浪費了三年的光陰。”
史繼偕也是道:“景會,科舉之事豈容玩笑?”
畢自嚴聞言麵色漲紅,最後隻道了一句,餘實在沒有想那麼多。
孫承宗出聲笑著道:“是啊,就算現在海漕試行後,朝堂上的反對之聲以後還是不小,景會這一番話也不可大膽地寫進策問之中了,我等做文章與做官是一個意思,那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陶望齡也是道:“以畢兄之才,隻要策問答得好,這一次會試大有成算,實不必因此冒風險。”
畢自嚴聞言當即道:“多謝兩位大人提點,學生受教了。”
見孫承宗,陶望齡都是一番關切和回護之意,翁正春,史繼偕都是對畢自嚴大為羨慕。
林延潮突道:“我想起了論語之中,聖人與顏子,子路言誌。子路曰,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則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問聖人,願聞子之誌。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林延潮說到這裡,看向翁正春三人問道:“你們等現在待仕,我也想各聞爾誌。”
林延潮問到這裡。
翁正春想了想當即道:“餘屢試不第,早已被科場打磨去了意氣,現在沒有什麼壯誌,隻知道走一步算一步,若是這一科高中,能夠就此光宗耀祖,此生足矣。”
外人聽起來翁正春這話有些沒有出息,但是堂而皇之的話誰不會說。此言勝在坦白,對於科舉上好幾次都落榜的人而言,誰會想當官以後施展什麼抱負,隻求及第足矣。
下麵輪到史繼偕。史繼偕心想,林延潮這是聞誌而觀人了,那往大了說,不免虛浮,往小了說,令人覺得沒有誌氣。反正他已是出身鼇峰書院的講師,將來肯定是林延潮一係的,不怕沒有機會。
史繼偕用最穩妥的方式答道:“學生也與兆震兄相同,隻求科場捷報傳鄉裡,若有幸及第,再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以報效朝廷。”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然後看向畢自嚴。
畢自嚴則道:“不論為官不為官,青史留一頁就好!”
聽畢自嚴之言,眾人都是大笑。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十二年前我寫漕弊論時,也是未仕之時,不過紙上之言,筆上論誌而已,說來慚愧,當時雖說心中有意氣,但也有賣弄文筆,想要名動京師的心思。要是沒有這篇漕弊論,京師又有幾個人識得我林延潮。”
眾人見林延潮說得如此坦白,不由一愕。這一番話大出他們的意料。
林延潮笑了笑道:“諸位不要奇怪,我想說的也很簡單。當初放下話,不論是不是自心底出的,但能說到做到,對得起那些相信你的人。恐怕這也就是聖人所言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道理了。”
眾人聞言無不對林延潮佩服的五體投地。
從當年那個寫下漕弊論,意圖名動京師的少年,再到今日言付於行的禮部尚書林延潮,這十二年來的光陰,他將當初說出的話辦成實事,成為自己的政柄,這就是林學的‘事功精神’。
畢自嚴聞言更是感歎,自己以為讀了幾本書,讀通其中的道理就是事功了,但今日見了林延潮才知何為真正的事功。
屋裡眾人感歎之餘,屋外大雪突臨。
萬曆十九年的歲末就在如此的大雪之中悄然渡過。
萬曆朝又掀開了新的一頁,迎來了萬曆二十年,也就是天子禦極的第二十年。
而這一年,從西北,東北兩麵,寧夏倭國都蠢蠢欲動。
萬曆二十年的正月,豐臣秀吉下達了全國動員令,編成陸軍十五萬八千七百人,分九個軍團,以養子宇喜多秀家為總大將。
而水軍則為八千七百人,以九鬼嘉隆為總大將。
另外還有十萬五千人為預備隊。
大軍雲集之後,豐臣秀吉下達征朝令,而這個時候錦衣衛在倭國刺探的秘諜密報京師,言當初派去出使倭國的使者林材,陳行貴已是投靠了倭國,作為豐臣秀吉的軍師策劃組織這一次的征明之事。
同時錦衣衛還向天子奏報,朝鮮很可能勾結了倭國意欲聯合進犯。
如此來自東麵的烽火,這一次徹底出現在大明朝上下君臣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