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石星於府上接到鄭昆壽上門求見的帖子時,也是很是猶豫了一番:“告訴他,有什麼事就到衙門裡說,吾之私宅並不見客。”
管家露出為難的神色道:“回稟老爺,這位朝鮮使者其情甚為誠懇,跪伏在客廳,如何也不肯起來,我們是勸也勸不動。”
石星聽了道:“怎可如此?若非朝鮮乃我大明屬邦,我就給他轟出去了。你去回了他,讓他不要再來了,我是不會見他的。”
說完石星坐下,讀起兵部職方司的奏報。
其實這一次倭寇征明,明朝內部一直有一等聲音認為是朝鮮勾結倭寇犯邊。當時流言滿天飛,一種意見是倭寇登陸朝鮮不過短短十幾天,王京朝鮮即是陷落,其中很有蹊蹺。又聽說朝鮮詭言被兵,然後國王與本國猛士避入北道為倭寇向導。
所以明朝一麵派行人薛潘赴朝曉諭李昖,表麵上是匡複大義,說明朝定會支持你,其實暗中是去朝鮮了解情況,另一麵也派秘諜到朝鮮刺探。
當然石星從證據裡看,認為倭國真是之圖朝鮮,其意實在中國,而朝鮮實為大明忠誠的藩屬。
想到這裡,石星放下案卷,這時候聽得外頭斷斷續續傳來號哭之聲。
石星拿起案前搖鈴一晃,質問聞鈴入內的下人道:“是何人在哭號?”
下人回稟道:“正是那朝鮮使臣在庭號哭不止,已近半個時辰沒有停過。”
石星歎道:“你快去帶人勸他,讓他先行離開,我明日再見就是。”
下人走後過了一陣又回來稟道:“老爺,小人勸不住他。此人水也不肯喝,說什麼也聽不進,隻是流淚痛哭。連小人也是不忍趕他走。”
石星撚須點點頭道:“罷了,你先退下吧。”
說完石星又回到案前看了幾份奏疏,心想到朝鮮乃海東大國,但禦倭不過半個月即丟了王京開城,現在平壤頁數危及,後來朝鮮調北邊防衛女真的精銳,由名將率領,卻在忠州一戰敗北,八千騎兵儘墨,這就令石星有些心驚了。
女真雖比不過蒙古左翼,但也是不弱,若朝廷一直鎮守遼東的精騎對上倭國,到時勝算如何?
石星想到這裡,隨即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倭寇怎麼會是大明精銳部隊的對手。
石星將案牘放下,這時候外邊哭泣之聲又再度傳來。
石星已是沒有心情再看下去,他站起身來踱步,隻聞哭聲不停,而且越來越是悲戚。
石星聞此長歎道:“其國有如此的忠貞之士,則必不會亡。”
說到這裡,石星對下人道:“讓朝鮮使臣進來吧!”
說完石星走到椅上正坐,不久朝鮮使臣入內,他一見石星即道:“小邦陪臣鄭昆壽拜見石尚書。”
石星見他雙眼通紅,顯然哭得極久,心底不忍,但麵上佯責道:“本部堂要你回去等候,你為何留此不去,反而在此哭號,以為如此就能脅迫本部堂嗎?”
鄭昆壽道:“石尚書容稟,倭寇在小邦肆掠,燒殺搶掠,無所不至。國破家亡之際,陪臣若上陣赴強敵而死,此猶如一小卒也,不若奔上朝,請天兵發救。陪臣路途之上雖日移千裡,不過半月抵此。這半個月多,陪臣不知小邦事態如何,故而越坐越是心急如焚,不免有些東望而痛哭。但之所以哭著不去執著要見石尚書,實因明白本邦存亡皆係於石尚書一念之間,陪臣若不將請兵奏疏呈給石尚書,將來麵對王上實無地自容。”
石星聞言看了鄭昆壽雙方奉上奏疏道:“貴使這話本部堂實不敢當,實不相瞞,朝廷現在正在寧夏用兵暫時無力相救,再說戰守之策也不是本部堂一個人製定的。這請兵奏疏你還是先交到禮部吧!”
鄭昆壽聞言拜下哽咽道:若是“石尚書這麼說,那麼小邦實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還求石尚書垂憐於我朝鮮君臣百姓上下,就算派一兵一糧過江,小邦也足感激石尚書的恩德啊!”
石星聞言沉默,鄭昆壽則是焦急得再度懇請,說到動情之處更是潸然淚下,失聲痛哭。
石星見對方如此一再懇求也不由道:“當年申包胥於秦庭哭了七日七夜也不過如此吧。”
說完石星也是有幾分觸動,甚至淚下沾襟。他最後道:“好吧,在天子那邊我就姑且幫你提一提吧。”
鄭昆壽聞言大喜。
“不過……”石星頓了頓道,“朝廷上反對出兵的大臣並不少,但畢竟是爾國之事,我不能力排眾議而為之,若是真要出兵,你能說服當今禮部尚書,那麼此事就有把握了。”
“石尚書這麼說,我不明白。”
石星道:“之前一直是他主持封貢之事,而且此人極得天子信任,有他在禦前說話,此事就有六七了。”
鄭昆壽得了石星的吩咐後略有所思。
鄭昆壽走後,石星當即召了下人道:“立即募集義士前往朝鮮打探詳情。”
“還有嶽丈大人不是上一次推薦一個叫沈惟敬,說他熟悉倭事,你立即將他找來,我有要事差他去辦。”
次日林府。
卻說林延潮退衙後,正在府裡教兩個兒子書法。
而一旁陳濟川向林延潮稟道:“朝鮮使者鄭壽昆,由主客司主事陪同請見。”
林延潮一麵寫字,一麵道:“此人必是來作說客。”
陳濟川笑著道:“朝鮮連戰連敗,無力自守,故而派出的使臣鄭昆壽,必是極能言善辯之士,不如不見了。”
林延潮聞言擺了擺手,笑著道:“為何不見,我正要聽一聽他說什麼能打動我呢,讓他到花房等我就是。”
陳濟川退下後,林延潮對兩個兒子道:“你們等我一會,馬上就回來。”
不久林延潮在花房見了鄭昆壽。
林府的花房就是一個大暖棚,裡麵栽種著不少花草,而現在林延潮正在這裡邊裁剪修理花木,邊接見對方。
鄭昆壽當然明白這樣的接見並非正式,對於林延潮這樣的高官而言,總是抽身乏術,所以隻能忙裡偷閒用這樣的辦法見客。
鄭昆壽現在上下打量林延潮,對方年少得誌,現高居尊位,與石星一樣都是朝臣中有足夠話語權的人。
對於此人鄭昆壽腦子裡揣摩著有什麼能打動他的地方。
“聽聞貴使來京後就辭去上馬下馬宴,林某身為禮部尚書,主管接待外邦,卻不能代朝廷一儘地主之誼,在此於貴使深表愧疚啊!”
林延潮說著愧疚,口中卻沒有多少愧疚順手剪了一處多餘的枝葉。
“林尚書言重,這是陪臣自己的主意,而林尚書的心意,陪臣早就心領了。隻是小邦國事猶如危卵,主君食不下咽,陪臣哪裡敢偷享宴席。”
林延潮聞言看了鄭昆壽一眼,然後道:“你倒是很會說話。”
鄭昆壽道:“不敢當。微臣得蒙林尚書賜見,當然有什麼說什麼,知無不言。”
林延潮抬起剪刀點了點道:“你既知無不言,那麼我也開門見山了。眼下朝廷對於倭寇侵朝之事上下關注,有些流言我也不知你聽說了沒有,外麵都說你們勾結倭寇意圖進犯……誒,你不必著急解釋。倭寇入境不過兩個月,爾朝鮮已是連失兩都,連平壤也要不保,爾也是海東強國,為何一戰崩潰至此。難道八道之中就沒有猛士?難道八道之中就沒有忠義?是倭寇太強還是爾國太弱,或者說其中有什麼圖謀?本朝再三詢你們戰事,你們卻一再遮遮掩掩,甚至派了使臣見國主,但卻不得一見,現在平壤淪陷在即,又不知貴國主身在何處,又是如何打算呢?”
林延潮問完之後繼續修剪花木,而身後留下了一臉驚愕的鄭昆壽。他終於明白為何光海君說林延潮此人極為精明強乾了。
但見鄭昆壽勉強笑了笑,林尚書這麼問到是讓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林延潮頭也不抬,你知道怎麼說,那就先說說你們為何隱瞞倭寇的虛實?
鄭昆壽猶豫了一陣道,本國升平兩百多年,武備廢馳,而且倭寇也來得突然,故而一時不慎。
不是吧,倭寇入侵之事,你們兩三年前就已知悉,為何言還未準備好。讓我猜一猜,是否倭國兵力太強盛,你們擔心本朝不肯救,故而不告知虛實。
鄭昆壽聞言臉色一變,林延潮看了對方一眼,然後點點頭道,果真如我所料。
鄭昆壽聞言後退了一步,他沒料想到自己這一次見麵還沒有說動林延潮,卻給對方看出了虛實。
林延潮道,之前你們措手不及尚有可說,後來你們從北道調兵,以京軍實之,卻在忠州一戰敗給倭軍,此事我一直以為有蹊蹺,你最好如實道來。你若不說,我自也有渠道查之,但你卻少了一個取信於本部堂的機會。
但見鄭昆壽憋了許久才道,彈琴台之戰陪臣也不甚明白,隻是聽說……聽說倭寇的火器極盛。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倭寇火器極盛這話,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你們朝鮮之前那麼多使者可是半句沒有提及啊。你們既求本朝出兵救援,那麼當以誠事之,切勿一再隱瞞不詳。
鄭昆壽聽林延潮之言,汗水不斷滴落心想,在此人麵前看來連半句隱瞞都難以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