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石卿,你們兩位卿家可否不要再吵了?”
乾清宮大殿之內。
垂簾後的天子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殿內林延潮與石星的爭吵。
殿內九卿儘數屏息靜氣。
殿上的林延潮,石星同時為自己殿上失儀向天子請罪,然後各自袖袍一揮回到班次裡。
垂簾後的天子揉起了額頭,林延潮與石星都是他最信任的大臣,但不為何二人每到廷議之時見麵就掐。
這一次廷議還是很突然的,就在昨日朝廷接到遼東巡撫郝傑上疏平壤丟失,至此朝鮮三都平壤,王京,開城都在兩個月之內淪陷於倭軍的手中。
而朝鮮國主逃到了與大明僅有一江之隔的義州,並上表請求內附,遼東巡撫認為此事茲事體大,不敢擅自作主於是稟告朝廷。
因此天子立即召開九卿廷議,而這一天陸光祖照規矩辭去朝廷對他東閣大學士的任命,以及林延潮請求的宣麻拜相之禮,等候天子再度任命。而陸光祖入閣之時,就是王家屏下野之日。
不過陸光祖雖沒有來,但在路上走了快一年的張位卻終於趕到了。
卻說張位在路上走走停停屢次辭去朝廷的任命,但是在接到寧夏兵變,倭寇入侵的消息後卻星夜兼程的趕赴京師。
同時因為天子再三詔請,王錫爵也已經啟程從太倉老家前往京師。
故而這一次九卿廷議,趙誌皋,張位二人以內閣大學士身份與會。
九卿之中也到了八位。
但是這十人到後,其餘八個人一句話也沒說,倒是林延潮與石星在東事吵了起來。
若是陸光祖,王錫爵在這裡,肯定是有資格可以在殿上彈壓住二人。
再不濟王家屏也可以當和事佬。
但這幾個人都不在場,而在場的趙誌皋向來沒人把他放在眼底,張位剛入閣威信不足,剩下的大臣哪裡敢插話,最後天子不得不出麵將林延潮與石星的爭吵打斷。
天子心想這可不是事,內閣還是需要有個人可以替朕拿主意。
於是天子道:“林卿與石卿之言各自都有道理,朕記得當年林卿當年上疏有雲,朝廷製禦四夷自有正體,封貢之典職在禮官,征討之法,職在樞府,誓如青鳥司春,玄鳥司閉,各有職掌!”
“而這東事,當初林卿你提議以封貢試探虛實,正如石卿所言,現在朝廷派出兩位使者被倭寇脅為人質,在此事處置之上可謂有所失當。若非朕素知林卿公忠體國,早就追究此事了。”
“現在倭賊已是淪陷了朝鮮三京,馬上就要過江,朝鮮國主請求率眾入遼內附,你們一個主張讓國主先行過江,一個主張讓國主留在義州,朕以為此事還是石卿的意見較為穩妥。”
天子說到這裡,石星橫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對石星的目光卻視而不見。
石星見這一幕微感失望。
“這朝鮮國主至義州後上表於朕言,‘與其死於賊手,毋寧死於父母之邦’。朕聽聞後實在於心不忍。朝鮮素效恭順,為我屬國,朕豈可坐視?朕已決定先從內庫播銀兩萬兩送至朝鮮勞軍,至於出兵戰守的定奪,朕還是打算以石卿為正,林卿為副,你們商量一下立即拿出個章程給朕!”
之後,眾臣離開乾清宮。
林延潮故意最後一個離殿,待走到乾清門前時卻見石星已是侯在那邊。
石星見了林延潮遙遙行禮道:“林宗伯。”
林延潮則笑道:“好巧,在此遇到大司馬。”
石星道:“是在下特意在此恭候宗伯的。”
林延潮明知故問道:“哦,大司馬不知何事?”
石星麵上微微不悅,但仍是拱手道:“皇上讓我們二人商量征倭的征守之策,所以餘等候在此想請教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露出恍然的樣子道:“原來是此事,皇上既令大司馬為主,在下為副,那麼在下一切聽大司馬的就是了。”
石星聞言正色道:“林宗伯,朝鮮世為我大明之藩屬,其之存亡更關係到遼東,遼東安,大明安,林宗伯難道因為與石某意見有了衝突,就置國事於不顧嗎?”
好一頂大帽子扣下。
林延潮冷笑一聲道:“大司馬自詡忠直無雙,但可知你方才在殿上的提議幾乎誤了國事嗎?”
石星道:“林宗伯還是因為我不讓朝鮮國主過江之事耿耿於懷。這裡隻有你我二人,那我就說幾句心底話,之前朝中有流言,說朝鮮與倭國同叛,佯為假王向導而來。朝鮮國主請求內附,其實正是為了打消這一疑慮。我已經屢次三番派人探查過了,朝鮮並無二心。”
“同時若是其國主過江,江南朝鮮上下軍民必失其鬥誌,這時候倒不如顯我上邦之國的氣度,讓他留在義州,難道林宗伯還以為本朝可以挾其國主囊括朝鮮嗎?”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誤矣,誤矣。大司馬真是誤會我的意思。兩國交往首在於利,而次在於義。若是本朝真有心出兵援朝,那麼其國主在我,朝鮮不會更加恭順嗎?”
“再說了大司馬恐怕沒有想到,朝鮮國上下早作分朝之計,光海君已是被立為王世子,一旦戰局不利,國主渡江,而王世子則留下守宗社!大司馬又何必擔心替他人擔心呢?”
石星聞言微微吃驚,這倒是沒聽說,他反問:“林宗伯此話從何聽來?”
“朝鮮使者鄭昆壽!對了,鄭昆壽想必也求見大司馬了,大司馬沒有聽說此事嗎?”
石星聞言頓時臉色一暗,鄭昆壽來時,他倒是沒關注在此。
石星當然不肯在麵上落了下風,他言道:“吾一時沒問這麼多,但是……但是朝鮮立王世子當事先稟告本朝,何況光海君並非嫡子,也並非長子,林宗伯既掌禮部可以拿此事壓一壓!”
林延潮道:“此事之後再談吧,隻是大司馬不讓其國主過江,讓我等一時失了許多籌碼,大司馬還不如當年的瓦刺想得明白。”
石星聞言麵上一凜。
什麼叫當年的瓦刺?說得就是土木堡之變後,瓦刺拿明英宗要挾明朝,當時明朝在於謙等人建議下已立了明代宗為皇帝。林延潮的言下之意,就是應該讚成國主過江,讓王世子留下抵抗,作為換取大明出兵的籌碼。
石星知道林延潮說得有道理,仍斥道:“不以義扶之,而以利謀之,這不是當年聖賢興滅繼絕的道理,既失了我泱泱大國的氣度,更不是禮部尚書應當說得話,將來兩國史書上恐怕不會因此說林宗伯的好話。好了,此事無需爭議了,既是天子已經定下,我們還是商議彆的,還請林宗伯隨我來鄙府一趟,好商議國事。”
林延潮見石星如此,也是懶得搭理,拂袖而去道:“抱歉,在下有事在身,大司馬一人定奪吧!”
“林宗伯,你!”石星道。
石星想了想,當即追上幾步道:“宗伯還請以國事為重,石某拜托宗伯了。”
林延潮停下腳步道:“大司馬此舉實在令林某很難有與你相謀的地方。也罷,看在國事的份上。”
當即林延潮與石星各自坐轎到了他的府上。
到了府中後,石星給林延潮引薦了一個人。
但見此人年近七十,看上去倒是很仙風道骨的樣子。
林延潮坐椅上上下打量此人,不知石星何意?
石星對此人倒是十分敬重,起身引薦道:“沈兄,這位就是當今禮部尚書。”
對方見了林延潮笑了笑,上前行了稽首道:“無量觀,山人沈惟敬見過大宗伯!”
林延潮聽得此人名字不由心道,這年頭怎麼騙子都長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
林延潮向石星問道:“這位是?”
石星輕咳了一聲,一時有些難以啟齒。
這位沈惟敬是浙江嘉興人,說起與石星相識的經曆,也是很傳奇。
沈惟敬與妓女陳淡如相好,而這陳淡如呢?與石星的小妾文表茂是閨中姐妹,因為石星的這位小妾也是妓女出身。
如此文表茂與沈惟敬就認識上了,並見此人口才很好就推薦給她的父親,然後因熟悉倭事又被推薦給了石星。
林延潮不意在這個場合碰到了沈惟敬,聽他聊天頓覺得大開眼界。
沈惟敬先說起他的經曆,他自稱是當年直浙總督胡宗憲的幕僚。
眾所周知胡宗憲的幕僚雲集了當時最優秀的人才。沈惟敬在林延潮,石星麵前大談當年胡宗憲對他如何如何器重,與徐文長喝過酒論過兄弟,又出了什麼什麼妙策打敗了倭寇,並救了胡宗憲的命。
沈惟敬口才甚好,說得不僅是口若懸河,而是都是恰到好處,有鼻子有眼兒的。
他的每個故事都是有根據的,不是信口開河,很多都是能考證到的,而且把胡宗憲與他的幕僚性格都說得極清楚。
若非林延潮飽讀史書,從他話裡察覺到幾個破綻,否則也要信他個幾分。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也必須承認這位大師也是真有幾分本事。
林延潮轉頭看了石星一眼,但見他已是被這位奇人給折服了,一副信之不疑的樣子。
所以到了這一刻林延潮也懶得揭破,就看著沈惟敬如何麵對麵地忽悠兩位當朝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