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大道上,一頂寬大的八抬轎子行過。
“爹,內閣大學士是什麼?”
林器坐在林延潮膝上發問道。
麵對次子,林延潮手撫其頭道:“就是官員而已。”
“是宰相麼?”
“本朝沒有宰相之說,因為太祖爺不許。”
林器顯然從旁人口中心底已是默認這個說法:“那是應該比很多人厲害了。”
林延潮失笑點點頭:“爹府試時第一,以為是全府最厲害的,然而比之秀才是不如的,鄉試第一時,是一省最厲害的,但比進士又不如。”
“後來中了狀元,本以為天下讀書人中最厲害的,可當了官,爹才發覺比大多官員,又是不厲害的。”
“而今身為閣臣也是如此。”
“爹,閣老也有所不能嗎?”
林延潮望向轎簾外:“三千舉子欲得第一,獨爹中了狀元,所謂讀書我能,但為官未必能。”
“不是隻有庸人,才知己有所不能,天子也有許多知己不能,此並非讀書第一,官越大能改變的。”
“那爹爹,既人有這麼多不能,我們為何又要那麼努力讀書做官呢?”林器問道。
林延潮笑了笑,這時候耳旁聽得陳濟川道:“相爺,馬上就要到府上了。”
林延潮聞言微微眉頭一皺,他方與林器說本朝沒有宰相,但是卻攔不住旁人稱他為相。
轉眼已是到了府邸,進了轎廳。
轎子落下後,林器看著出神的林延潮問道:“爹爹,你還未答我呢?”
林延潮抽回思緒對林器道:“患得患失之心人皆有之,但害怕己所不能而不去努力為之,才是無能!”
說完這些,林延潮下轎回到客廳,但見林淺淺抱著幼女正在廳裡玩耍。
“相公!”
林延潮不知為何聽到相字就是眉頭一皺。
“以後能不能不叫相公?換個稱呼?”
“都叫這麼多年了?那叫什麼?夫君?丈夫?老公?”
林延潮不由失笑道:“夫君太疏遠了,丈夫少有人這麼說,至於老公倒似在宮裡作…”
林淺淺噗哧一笑道:“夫君,我看你就是平日想得太多了。”
林延潮必須承認,身處高位之人難免心底都有太多忌諱,彆人一句尋常話都要在心底琢磨半日,甚至他曾看見一位尚書每出門前,連先出左腳還是先出右腳都要尋思個半天。
現在林延潮終於有些明白當年嘉靖皇帝種種反常之舉。
“真是如履薄冰啊!”林延潮撫須歎道。
林淺淺讓奶媽將林雙抱走,然後坐在林延潮椅旁擔心地道:“夫君,你以往在書院時每日課後吃飽即睡,但為何入京卻每日心思重重,遲遲上床後也是輾轉反側。”
“再說你入閣至今已告疾在府一個多月,坊間猜疑之聲都傳到我的耳邊來了。”
林延潮看了林淺淺一眼道:“此間內情你又不知。”
林淺淺認真道:“可是相公……相公我是不懂,但……我很緊張你。”
林延潮不由握住林淺淺的手,他與林淺淺夫妻多年,彼此都是心意相知。
林延潮道:“我方才與器兒言,不去為之更甚於不能為之,這話自己怎麼不懂,你放心就是。”
林淺淺見此就不再說了。
不久到了用晚飯時。
林雙有奶媽照看,林用留在有貞學院,故飯桌上林延潮,林淺淺,林器三人吃飯。
一碗紅燒肉,一盤青菜,一盤清蒸魚,一碗素湯即是林府的標準飯菜。隻在人多人少時多一碗或少一碗。
夫妻二人都過過苦日子,平日都教育子孫節儉惜福的道理,這言教不如身教,哪怕後來林延潮作了高官也未大魚大肉地過日子。
一家人吃了差不多了,還剩下半碗肉如此。
林淺淺,林器離桌後,林延潮留在桌上打掃剩菜。他又添了一碗飯將肉汁伴進飯裡,就著剩下半碗紅燒肉吃了起來。
林延潮年少的時候性子頗急,吃飯總是匆匆,但現在林延潮則吃得很慢,細嚼慢咽方是養身,條理脾胃之道。
今日的肉甚是肥美,瘦肉肥肉恰到好處,吃到嘴裡實在是肥而不膩,配上湯汁絕對是人間美味。
這時候陳濟川走到林延潮身旁來向他稟事。
林延潮習以為常地一邊吃飯,一邊聽著陳濟川稟告。
“前日皇上禦準了次輔的建議,孫太宰已是上疏辭官了。”
林延潮咀嚼著肉,點了點頭。
這一次他以文淵閣大學士入閣,位列於東閣大學士的沈一貫,陳於陛之上,排名閣臣第三,除了誰也不當首輔的首輔趙誌皋外,僅次於次輔張位。
而張位與吏部尚書孫丕揚矛盾激化。因為孫丕揚采取創掣簽法,改革銓政。這令張位十分不滿,此舉讓內閣無法插手人事。
所以張位決定與孫丕揚‘攤牌’,張位上疏天子在廷推三品以上官員時,改變由吏部預擬堪任官的規矩,改由九卿各推舉一人。
堪任官員就是廷推時的預選名單。
吏部尚書所掌握此權力的意義,更在廷推的意義之上。選拔普通官員靠抽簽,現在連預擬名單的權力也沒有了,吏部尚書真的就如同擺設了。
天子最後如張位所準奏,於是孫丕揚憤而辭官。
那這事與林延潮又有何關聯?
因為林延潮這一次入閣是孫丕揚力主推薦的,若林延潮在閣是可以反對張位通過此事的。
但是張位卻來信讓林延潮暫不用插手。
林延潮對此也有考量。
首先他與張位關係不錯,當年是他向申時行推薦的張位入閣。同時在朝鮮之事上二人一個鼻孔出氣。
其次若他支持孫丕揚反對張位。一旦張位憤而辭官,那麼林延潮就被推到了前台。林延潮方入閣根基未穩,還需些日子招攬人才,張位一走,他勢必走向台前,入眾矢之的。
因此林延潮在此事上兩不偏幫,如此其實是賣給了張位的人情。
林延潮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讓陳濟川繼續。
“東林書院的鄒山長給相爺寄來了一封信。信裡所言是鄒先生近來讀《運命論》有感……”
林延潮嚼了口飯,這《運命論》三國時李康所寫的雄文。篇首第一句言‘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
文中有兩句話‘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都是耳熟能詳。文章大意還是勸得人臣‘明哲保身’的侍君之道。
鄒元標於信中引《運命論》的觀點勸了一番後,還引了一句話‘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大意是事功者無論事情作得如何,都有人滿意或不滿意。事敗不說,事成也會有利弊兩麵,唯有修德之人方能沒有後患。
鄒元標來信自是善意提醒,隻是這長篇大論的說教味道有些令林延潮不舒服。
信末還補了一句‘國勢垂危,天下士民望公入閣,如盼星火,但公有所主張當然是好,但天下早已積重難返,守而德治不失為進退之道,但盼公似安石而非安石’。
林延潮聽到這句,心知鄒元標對自己入閣變法抱著渺茫的希望,但又怕自己力不能及最後勉強為之,最後謝安學不成反如王安石般執意不顧。
林延潮聽到這裡道:“你替我寫一首詩給鄒山長,上闕是‘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下闕則寫‘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相爺,這不是王安石的詩嗎?”陳濟川問道。
林延潮笑道:“你學問倒是長進很快,正是如此。”
“另外次輔來信,問相爺準備選哪間值房,現在有東首朝南第一間,曾是申相的值房,還有西首朝南第二間,曾是張文忠公的。相爺定後即可安排打掃!”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恩師原來那間吧!”
“次輔還問相爺選何人為機要中書,他好早日報備,還有首輔及沈閣老都來信詢問,相爺何時入閣?”
林延潮淡淡道:“入閣的事暫且不用回複,至於機要中書就提王辰玉吧。”
聽林延潮讓王錫爵之子王衡作為自己入閣後的機要中書,這令陳濟川有些訝異。
林延潮笑著道了一句:“放心,吾無事不可對人言。”
陳濟川聞言釋然,又道:“相爺,今日宮裡派人送來了閣臣所著的蟒袍革帶,同時著人問相爺疾好些了麼?”
麵對幾位閣臣及天子的屢次催促,林延潮的眉頭微微一皺,他突然卻道了一句:“江陵的事如何了?”
“正要回稟老爺,經禮部陳奏,皇上已是派禮部堂官,郎中各一人,行人司行人數人至江陵,與湖廣巡撫,荊州知府,江陵知縣一道同祭文忠公,並於文忠公墳前與張府後人麵前宣複官複諡之詔書!”
林延潮聞此動容,放下碗筷,望向屋外出了一會神。
天色已晚,林府已是掌燈,一盞盞燈籠燈由遠及近亮起。
此刻林延潮已站起身來,淡淡道:“告知閣裡宮裡,我於朝參日入閣!”
朝參日,四更天。
林府街前但見燈火通明,人馬鼻前呼出長長的白氣,座馬時而打著噴鼻。
不久隨著一聲呼喝,數十羽騎儘數上馬,舉著火把在前警戒照路。
清脆密集的馬蹄聲於街麵上響起,隨著羽騎之後的一頂八人抬起的坐轎,左右又是幾十名隨從。
坐於轎中的林延潮正閉目養神。
如此八抬大轎自是寬敞,他麵前還擺著案幾,讓他可以隨時在轎上邊行邊批改公文。
至於前方的羽騎則是兵部調給閣臣所用,此非六部尚書能有出行之儀仗。
經過棋盤街,再至禦橋前。
此時明月在側,天色漆黑,且尚未入朝。
禦橋旁百官皆持傘舉燭於宮門前等候,而這時馬蹄聲傳來。
有一小吏策馬而來道:“閣老儀仗,快避道。”
眾官員聞言朝遠處看去,確是閣臣儀仗。
“哪位閣老?”有一名官員突而問道。
其實眾官員們心底也猜測幾分,幾位閣臣中趙誌皋年紀老邁,很少如此早來朝參。至於張位為顯宰相氣度,都要最後一個才到。而陳於陛又在告病之中。
如此八成是沈一貫的座駕,不過沈一貫近來也是越起越晚。
官員們立即吩咐左右立即熄去燭火避讓至道旁。
數百炬燭火儘是熄滅,百官從傘下行至宮前一並翹首望去。
寒夜中,何人持炬而來?
但見羽騎持火燎已至,將禦橋照得是一片明亮,猶如白晝一般,甚至連這料峭的春寒也被此火光驅散。
大轎在橋邊落轎,百官擁上,但見一名頭戴六梁梁冠,身著朱紅蟒袍,環犀革帶,腳踏朱履的年輕官員步出。
“參見閣老!”
百官齊呼!
另有一名官員口中差一些喚作了大宗伯,欣喜話到嘴邊,福至心靈。
萬一當麵叫錯,以對方傳聞中眥睚必報的性子,恐怕以後是沒好日子過了。
林延潮縱目遠顧,但見綿長的百官隊伍列於禦橋邊一並向己躬身行禮參拜。
自唐宋起,為宰相者,群臣避道,禮絕百僚,百官見之都要參拜行禮,而林延潮稍稍點頭即是禮數。
更有甚者連點頭也是奉欠,麵對百官站立都要侍者垂首攙扶。
林延潮舉步來至官員們中間,眾官員們但見火光之中,不時有相熟的官員上前行禮問候,林延潮則簡單說了幾句話。
此刻有的官員正轉過身去以袖拭淚。
有的官員則是激動雀躍之色溢於言表。
林延潮始終很克製,沒有流露太多情緒,而見此一幕的百官們卻無不動容。
見過後林延潮複行至宮門前與百官一並等候宮門開啟。
朝參時閣臣者最後到來也是無妨,但今日是林延潮入閣第一日,早早抵達也可說得過去。
不少官員在後頻頻耳語。
此刻但見朱紅色的宮門緩緩在林延潮麵前開啟……
這是一個普通朝參之日,但年邁的首輔趙誌皋來了,連久病在家的陳於陛也是來了。
百官於皇極門前向宮闕虛拜,然後各自散去。
林延潮於皇極門領了旨意,完成了入閣最後一道手續,然後自皇極門東廡經會極門。
會極門即左順門,嘉靖年令士大夫衣冠喪氣的左順門案即在此處。
這也是京文武官員上下接本的地方,故而門禁森然,以往左右廡房裡各有給事中,閣吏坐此交接奏本,此外還有實錄館、玉牒館和起居注館等等。
但現在三殿大火,會極門的廡房被大火波及焚毀。
現在隻擺著幾張桌案,科道閣吏坐此辦公。
他們見了林延潮立即起身行禮,林延潮點點頭,然後經過會極門。
會極門後即是真正的皇城了,左手側是皇家舉行經筵日講等典禮的之文華殿。
左順門案時,嘉靖皇帝正在文華殿齋戒,當時楊慎與六部九卿兩百多名官員就跪在左順門外撼門大哭。
至左順門案後六十年,文官集團也改變了鬥爭的路線。
他們不再直接攻訐指責皇帝,而是轉而攻擊親近支持皇帝的大臣,黨爭也就來了。
皇帝與大臣接洽的文華殿,及內閣大學士辦公的文淵閣,皆位於皇宮會極門內,比起長安門外的六部較天子近多了。
於文淵閣內辦公的內閣大學士,成為最接近天子的官員,代替天子批改奏章的大學士,接受了皇權的權力渡讓。
內閣大學士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
這一路行來,景物再是熟悉不過了。
至文淵閣閣門前時,但見翰林學士掌院事餘繼登,率翰林院侍講以下官員立於閣門西側。
詹事府少詹事掌府事曾朝節,率宮坊官立於閣門東側。
皆著吉服的翰林宮坊官員見林延潮皆是舉手口稱:“見過中堂。”
內閣大學士本職在翰林院,銜不過五品,故而見本衙門的官員不可拿宰相的架子,雙方相見用前輩後進之禮。
林延潮先一步入閣,而餘繼登,曾朝節緊跟在林延潮其次,翰林們再排列成兩列隊伍經閣門魚貫而入。
走過金水橋來至閣前,但見趙誌皋,張位,沈一貫,陳於陛皆於簷階下等候。
彼此一作揖,然後五位閣臣一並由中階至閣內,向正中的孔聖暨四配像行禮。
行禮之後,五位閣臣入座。
閣臣議事的公座就是普普通通的四麵平方凳,林延潮手按朱紅色蟒衣及上仰至胸的革帶緩緩坐下。
林延潮排名第三,就坐在東首趙誌皋下第二張公座上。
而張位坐在西首第一張椅上,麵對林延潮的是沈一貫,而陳於陛則坐於林延潮同側下首。
然後餘繼登,曾朝節率宮坊翰林從西階上,先後至堂中先揖聖人,次揖閣臣,再從東階離去。
雖說是走流程,但坐在公座上的林延潮卻是熟悉無比,當初坐在這張公座上的張居正,張四維,申時行,王家屏,王錫爵等等,林延潮曾作為階下翰林中的一員,來此一一參賀過。
當時自己的眼中不免流露出敬仰憧憬渴望羨慕,而今他則從階下翰林的眼中看到當初的自己。
他卻坐到了公座上,接受眾人的參拜,躋身為張申王等內閣大學士之列。
此中滋味並無如何奇特,卻又有一些波動。
心中一時來不及回首,恍惚間甚至不知何時何時自己已身在此處,腦海中一片空白。
林延潮微微伸了下有些發酸腰,側身雙手按在膝上。一道光亮晃目,他的目光浮過眾官員的官帽,不知何時天色已是明亮至此,一輪紅日正為宮簷白雲輪流托起,徐徐上升,此景狀哉!
寒夜終會過去,旭日必可中天,林延潮尋著光亮眯著眼睛,停留在此時此景。
眾翰林作揖離去後,林延潮與幾位閣臣暫時先回到各自值房坐一會。
明成祖朱棣建紫禁城時,建文淵閣作藏書之用。
時文淵閣左右又分東西二閣,東閣西閣又分上下二閣,地方極大。
據記載文淵東閣,藏前朝秘監,東觀石渠,下閣九間藏《大典》,上閣牙簽縹帙,百二層廚。
也就是說藏《永樂大典》的東閣之下閣有九間之大。
最盛時文淵閣藏書有十萬卷之多,但因管理不善藏書大量丟失,如今已是十不存一。
聽聞都是有借無還,甚至監守自盜,如大名鼎鼎的楊廷和,楊慎父子就經常從中‘借書’。甚至有一次楊慎還被當堂抓住。
如今文淵閣早不作藏書之用,改建為閣臣辦事地方,如今的規模是嘉靖十六年時修訂,一共五間,居中一間是聖人像及議事之處,其餘四間各自間隔為閣臣值房。
林延潮入自己值房稍坐了會,吃了盞茶,與自己一起新任的機要中書王衡向自己行禮。
林延潮點了點頭,就聽外頭雲板響起。
林延潮與幾位閣臣從值房走到公座坐下,簷下站著是左右二房的誥敕官員,中書舍人,閣吏,書辦,隨員。
他們一一至堂上麵參,然後主事拿著卯簿,給林延潮等幾位閣臣畫押,其餘官吏則是一一在堂下畫押。
然後閣吏奉上各衙門投文以及文書房那轉過來的奏章給幾位閣臣瀏覽。
入文淵閣者都可以看到閣門顯眼處懸掛著嘉靖皇帝的聖諭‘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林延潮於堂上仔細看各衙門機密公文,公文必須用拜帖手本,朱印列銜,僉名,孔目銜名,
至於公文格式一律用‘呈’字,六部也不例外,就算是吏部也隻能用‘谘呈’二字,不能用‘谘’字。
幾位閣臣看了一會公文,然後趙誌皋將公文放在一旁,林延潮等人也是立即停下手裡的事,同望向他。
趙誌皋笑了笑道:“閣臣職掌在於預機務,出納帝命,率遵祖憲,奉陳規誨,獻告謨猷,點簡題奏,擬議批答,以備顧問,平庶政。”
“本輔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平日票擬奏章,閣務多是由明成替本輔處置。這一次宗海入了閣,總算多了個幫手。在參預國事上,你要多多有所主張,使朝廷早日走到正軌來!”
趙誌皋此言後,林延潮道:“仆剛剛入閣,首要在於熟悉掌故,於處置國事上,驟然臨之多有不妥,還需先向各位同寅請教。”
“哦?”
林延潮此言有些出乎趙誌皋的意料之外。
張位首先道:“不可,不可,宗海你這一次入閣是要治國安邦的,眼下正是百廢待興之時,朝廷方方麵麵之事都要有個統籌,此事舍你其誰?”
林延潮道:“張閣老此言實不敢當,方才並非推脫此詞,仆想先實實在在朝廷辦一些事。”
張位當下立即問道:“哦,哪些實事呢?”
“仆想先從民間義學,擇賢舉才,暢通言路上抓起,統籌禮部,通政司這兩個衙門之事!”
幾位閣臣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可是有什麼難處嗎?”
趙誌皋撫須嗬嗬地笑道:“不是難處,而是沒有想到,宗海你這一次出山可是負天下之望……但眼下隻是統籌禮部,通政司之事,此二者責大任大,可是呢?擔的爭議又是太多,於你而言實在有些屈才。”
林延潮道:“不敢當,隻是仆以為擇賢舉才是朝廷的第一事,這又關係到士風民風的厚養。若才選得不正,舉之非賢,以後讀書人將無所適從。這士風之弊,皆起於政化之蠹,此不可不謹慎!”
趙誌皋等閣臣都是笑了笑。
趙誌皋點點頭道:“好吧,既然宗海早有此打算,本輔就唯有相從了。諸位以為如何?”
這時候張位出聲道:“依我看還需讓宗海多分擔一二。朝鮮之事,之前就是由宗海經手的,眼下宗海既是入閣了,就繼續由他來主張。”
林延潮聞言沒有立即答話,這時候陳於陛咳了兩聲,出聲道:“朝鮮之事多有反複,怕是要再起刀兵,這可是燙手山芋,宗海剛剛入閣怕是難以勝任。”
陳於陛臉色有些蒼白,自他請天子廢礦稅之事石沉大海後,他被氣得病倒。眼下他這麼說,也是好意回護於林延潮,因為朝鮮之事最近確實情況不妙。
沈一貫笑著道:“確實為難,不過我聽說倭酋平秀吉懼於當初晉州城之敗,曾三度來信詢問林閣老近況。眼下林閣老回朝主政,有他主持,相信平秀吉會懼之三分,不敢再挑邊釁。”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笑,其實他在入閣之前,與張位在權力如何分配上早有默契,這些事其實二人早就商量好了。
但見張位出聲道:“我想過了,朝鮮之事確有幾分棘手,但宗海經略之能,就是石大司馬也是讚歎不已的,此事非他不可。至於其他要兵要糧,如何調動,我會吩咐兵部戶部鼎力相助,如此可以了吧。”
趙誌皋聞言微微一笑,並不表態。陳於陛也不再說。
經過這一次閣議,林延潮差不多已是察覺到內閣中幾位閣臣間的暗流湧動。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仆責無旁貸。”
“太好了。”
重新劃分了權責後,眾閣臣開始商議國事。
國事浩瀚,朱元璋廢宰相而勤政,平均一日要批改兩百餘奏章,處置四百餘國事,如此大的工作量,朱元璋必須從淩晨四點工作到晚上十點。
就算如此整日處理國事,朱元璋仍忙不過來,他曾設置四輔官,選民間大儒幫他處置朝政,但民間來的大儒滿口道德文章,卻並不熟悉處理朝政,不過兩年朱元璋即廢除輔官之製。
然後朱元璋才仿宋朝設殿閣學士,以級彆低微的侍講,編修來協理朝政,但即便如此朱元璋仍親力親為不敢將政柄太多假手於人。
旁人曾問他為何如此?
朱元璋答曰‘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決於此,甚可畏也,安敢安逸?’
精力過人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尚且如此,他的後世子孫就可想而知了。
現在明朝機構臃腫,人浮於事,國事又比洪武之時多了許多。
商議到了後麵年事已高趙誌皋,正在病中的陳於陛早就支撐不下。真正在決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的處分國事上隻有年富力強的張位,林延潮,沈一貫三人從頭到尾堅持下來。
但林延潮第一日入閣自是聽得多說得少。
差不多到了午時,如小山般的奏章公文這才商議了一半,但大家已是十分疲憊不堪。
看來這處理國事還真是個體力活。
下麵幾位閣臣各回值房用午飯和休息,下午還要繼續商議。
林延潮方回到值房,對跟隨在旁的機要中書王衡道:“看你憋了一肚子話,不如直言吧!”
王衡沒料到林延潮在處理了一上午國事之餘,還有空閒觀察到自己頓時吃了一驚。
此刻王衡隻能如實道:“學生不明白,元輔如此看重閣老,肯將參預機務之權分之,但閣老……閣老當年為了給張文忠平反連天子尚且不懼,為何卻懼張新建呢?”
林延潮聞言不由失笑:“辰玉,天子一言可定榮華富貴,你若懼之,是為軟弱,而懼張新建,則為忍讓。”
王衡一愕明白過來,不由肅然起敬。
林延潮道:“好了,一會新民報的翰林要來,我們先用飯吧。”
“新民報?”王衡又是大惑不解,林延潮召新民報的人來作什麼事。
值房裡林延潮一邊用飯,一邊看機要公文。
王衡見林延潮如此勤事,心底不由佩服。他在書院時見過林延潮過目不忘的讀書記事之能,但平日見他在書院裡仍是用事極勤。
片刻後,閣吏稟告新民報的翰林史繼偕,周如砥已至。
林延潮聽了此言有些訝異,他本以為方從哲會派史繼偕與翁正春同來,但未曾料到卻是周如砥。
林延潮將吃了一半的飯擱在一旁,用巾帕拭嘴道:“立即有請!”
這一幕又令王衡在心底感慨,林延潮此舉真可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兩位翰林入內後,一並向林延潮行禮道:“見過中堂!”
“免禮,看座,辰玉,擺張兩張桌案來!”
但見史繼偕,周如砥的神情都有些緊張,二人坐定後,墨盒筆紙鋪於桌上。
周如邸起身道:“那麼晚生就鬥膽請教中堂了!”
“請講!”
周如礪道:“當年徐文貞公為首輔時,曾寫‘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之言於值房內告知天下,而今為張文忠公複諡複官後入閣,不知林閣老於國事上有何主張?”
王衡聽了眉頭一皺,他還以為周如砥問這話是來拆台的。不過看林延潮並非是自找麻煩之人。
周如砥說完後也很緊張:“晚生冒昧直言,還請中堂見諒。”
林延潮笑道:“無妨,此話我可以答你,為張文忠公複諡複官是皇上的恩典,當初言官李沂曾建白於此,皇上憐張家四郎為國死節早有此意,眼下此詔一出,人心振奮,百官士人無不高呼皇上之明,此為皇上聖德也!”
周如砥聽得仔細,林延潮一麵說,他與史繼偕筆中不停,奮筆疾書下於林延潮話中的任何一字也不敢漏過。
但見林延潮起身於值房內踱步道:“外夷窺視,內賊未平,四方天災人禍連連,太倉之粟泰半耗於九邊。一旦有內外有變,則國家危矣,此誠為旦夕存亡之秋。林某蒙主之恩,以國事托付,唯有肝腦塗地報答之。”
“朝野上下望朝廷能勵精圖治,刷新政治,於朝夕扭轉頹勢,此實為難矣,中興更為難也。治國如人讀書,貴在有恒。若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眠,最無益事,莫過一日曝十日寒。為政之本貴在長策,貴在綿綿用力,久久為功。”
“如何為功?在官,在賢!”
聽到這裡周如砥不由停筆細問道:“敢問中堂,如何在官,在賢?”
林延潮道:“天生萬民,而民不能自治,故設君治之。君師者,治之本也。而君一人不能獨治,故設百官共之。朝廷之政主在天子與台閣。台閣若有過,天子糾之再易之,天子若有過,台閣諫之複諫之,宮中府中,俱為一體,政不失位!”
“首用官次尚賢,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裡之內,民必有賢。士之賢也,農之賢也,工之賢也,商之賢也,四民者當以賢為師……”
閣中極靜,唯有林延潮侃侃而談,史繼偕,周如砥,王衡無不認真傾聽,聽到入神處渾然忘了下筆…
當夜新民報加急刊載,主編方從哲不易一字地將林延潮這篇訪談登載於報上。
次日清晨,即送到京師各個衙門官員,勳戚,官紳,士人,商賈手中。
林延潮入閣之初,朝野上下無不猜測其政柄所在,擔心擅權者有之,改革過急有之,顧慮重重有之,名不副實有之,朝令夕改有之,無處著手有之。
但是林延潮沒有掖著藏著,而是入閣第一日即將己政柄道出,開誠布公以示天下!
此前無古人之舉,頓時驚動了京師內外。
國事積弊如山如何革除?國家將來何去何從?甚至大明將來有沒有希望?
但凡每個心頭有些血誠的讀書人無不關心,他們都想好好聽之讀之。
一時之間,新民報洛陽紙貴。
方從哲加急又多刊了一版,仍是一瞬之間被百姓們搶光,新民報報館前車水馬龍,士人們百姓們無不伸手高舉銅板,爭相買報。
而街頭巷尾,茶館飯肆之中,無數百姓熱議著。
京師各衙門大小官員無不閉戶讀報,任何細節也不放過,逐字逐句揣摩過去。
國子監,府學,縣學,凡有誌於學,有誌於仕途的讀書人,亦將新民報一字字讀來,在旁提筆圈圈點點,讀到胸中激蕩處,於屋徘徊繞側,意不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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