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發出嘎吱的脆響,烏鴉在猩紅的天空低鳴,遠方惡靈突降,世界一片黑暗。
*
大半個上午的時間,顧棲基本上都是在廢舊的星艦中度過,他將自己親手組裝好的主控製盤安裝到了星艦內部的核心箱裡,又轉轉悠悠,把他所能注意到的一切問題修理了一遍,直到平坦的小腹發出了饑鳴。
“呼,大功告成前的第二步算是完成了!”
顧棲擦了擦鬢角間細碎的汗珠,他用手背抹了抹臉,於是沾染著灰塵的痕跡立馬被弄得更花了,不多時顧棲就變成了一隻眯著眼睛的大花貓。
報廢星艦核心艙內的工作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雖然顧棲的心裡有著緊迫感,但他也知道,剩下的工作急不得,越是修複就越是需要細心,眼下他隻能盼著自己的行動能力要快過火山噴發的時間。
從核心艙出來後沒走幾步,顧棲就看到幾隻老老實實蹲守在那裡的低階蟲族。他快步靠近,抱住幾個同樣饑餓的大家夥們揉了揉,“走吧,這會兒我們先去吃飯吧,餓死我了……”
黑發青年眼底閃爍著狡黠的光,他從大腿上取下被磨利的匕首揚了揚,道:“今天我打獵試試!”
對於蟲母的話,低階蟲族們就沒有不應的,甚至在它們心照不宣的特殊交流下,蜂已經安排好了——讓藍摩爾福蝶把獵物趕過來,蘭花螳螂和天鵝絨螞蟻暗中協助,它自己隨機而動,待小蟲母出手之時把提前解決的獵物扔出去,到時候螢火蟲正好可以亮著光來當氣氛組。
完美的安排,足夠彰顯小蟲母的勇猛。
顧棲可不知道自己被低階蟲族們小看了,他正活動著手腳,準備一會兒給身後的這群大家夥們展現一下自己真正的實力。
叢林裡總是充滿著已知或未知的危險,從報廢星艦中下來後,顧棲示意蜂它們遠距離地跟在後麵,防止被叢林中的“小獵物”們發現什麼風吹草動。
對此無法執行設想的蜂無奈動了動翅,隻打算一會兒小蟲母失望而歸後好好安慰對方一頓。
另一邊,顧棲小心翼翼地藏身在一棵比他腰還粗的巨木之後,粗糙的紋理硌著肩膀一側,以他的角度,正好看見了一隻緩慢遊移在枯葉草枝之間的蛇,足足有三指那麼粗,整體呈灰褐色,屬無毒蛇。
許久沒有親手操刀的顧棲屏息凝視,他的視線靜默無聲地追蹤著蛇滑行的軌跡,直到窸窣聲越來越接近、直到遠處幾隻低階蟲族緊張地蟲翅都快僵化時,黑發青年猛然出手——
蒼白的手腕快得像是一縷風,匕首銀光微閃,在短促的破空聲後,那條叢林蛇便抽搐著尾巴被刀刃狠狠紮進了其七寸的部位。
“嘶,比以前慢了好多……”
顧棲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腕子,他等蛇死透後小心用腳踢了踢,這才拔下匕首、將死了的蛇掛在了蜂的前足上,“黃金幫我拿好了,這就是我今天的午飯了!”
能用腿自由活動的黑發蟲母心裡的興奮勁兒未消,他唇角掛著笑意,黑亮的眼瞳看向低階蟲族們,“這次去弄你們的午飯?”
——嗡嗡嗡。
它們被蟲母記掛著。
叢林內,低階蟲族們簇擁著蟲母繼續前進,帶著無人能擋的氣勢掃蕩著這片土地,直到滿載而歸……
“哎,要是有麵包就好了。”彼時,已經回到山洞裡用火烤蛇肉的顧棲有些饞嘴地舔了舔唇瓣,“麵包片夾著烤肉,再來點兒果酒。可惜了!”
他低頭看了看已經烤好的蛇肉,惡狠狠地撕了一口,其味就像是吃雞肉一般,肉質鮮美、格外有嚼勁。
而一直跟在蟲母身後的追蹤蜂也將顧棲的自言自語同聲傳遞到了高階蟲族們的聯絡器內。
前不久經曆了血翅重現的安格斯皺著眉頭,他不隻看到了視頻,更是在精神力鏈接中感受到了蟲母渴望麵包、烤肉和果酒的念頭。
此刻正擺弄著刀叉、吃著自己盤子中牛排的安格斯乾脆放大光屏,將山洞中惡狠狠咀嚼著蛇肉的蟲母當成了他今日的下飯娛樂。不得不說,這樣吃起飯來格外有感覺,等安格斯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吃掉三份牛排了。
他輕咳一聲,優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招手叫來下屬,“你查一下,新生的蟲母能吃麵包烤肉、喝果酒嗎?”
下屬一愣,立馬執行,很快就將答案擺在了安格斯的麵前,“大人,剛孵化的蟲母腸胃相對而言比較脆弱,不建議吃太刺激性的食物,烤肉和果酒都帶有一定的刺激性。”
“嘖,這樣啊……”
安格斯慢悠悠地起身,心道這可不是我不給你吃,而是你自己孱弱到無法接受的。
於是下一秒,安格斯做出了幾日前與艾薇一模一樣的決定,“從咱們星艦上找個破爛點兒的鐵家夥,你們自己想著弄一下,然後帶上點兒麵包之類的東西扔到062號星球上去。”
“是!”
“等等——”安格斯忽然又叫住了下屬,他擰著眉頭,似乎在心裡做著什麼鬥爭,“不要被那個會跑會跳的小蟲母發現,偷偷的做,明白嗎?”
“好的。”
等下屬去準備東西了,安格斯自己靜坐了會兒,卻又開始後悔自己在酒足飯飽後做的衝動決定。
他對自己道:“這不是心軟……”隻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那對血翅似乎還有彆的可能。
“僅此而已。”
他心裡對於蟲母的憎惡或許在逐漸減淡,可因為上一任蟲母帶來的偏見卻依舊存在。
但本身就如蜜糖一般存在的蟲母,總能軟化他身上所有的尖刺。
而另一邊,艾薇也做出了相同的舉動——“再送一次物資,這次衣服鞋子多弄點,把各種尺碼的都摻雜著放一起,還有……”
她頓了頓,原本看著小蟲母吃飯時而浮現出來的笑意逐漸消失,連聲音都沉了不少,“加進去一本星艦修理手冊,弄得自然點兒,還是和上次一樣,不要被發現了。”
短短幾日的觀察之中,艾薇心底深處想要留下蟲母,但她卻無法確認陸斯恩和安格斯最終的態度,比起讓小蟲母生活這種情況不明的環境下,倒不如看看憑借他自己,最終能飛到哪裡……
像是成鳥在等候著幼鳥的第一次飛翔,在兄長休眠這麼多年後,艾薇罕見地有了種輕鬆的感覺,而這些都是因為黑發蟲母的出現。
“他是不同的。”金發碧眼的美人喃喃道。
於是,這一天的顧棲一共聽到了兩次熟悉的、屬於垃圾船的轟鳴聲,一次是在午飯後不久,他猜測這艘垃圾船或許是剛剛從某個麵包房的後廚出來,所扔下來的“垃圾”和麵包脫不開關係,甚至還有顧棲以前在荒原之星上每一次看到都眼饞的長棍麵包。
另一次的垃圾船則在太陽下山那會兒來,像是剛剛洗劫了服裝店,一堆亂七八糟、大小碼數混合的衣服鞋子被捆成一團扔了下來,就顧棲看來,這些衣服除了顏色灰暗、款式簡單,基本和新的差不多,怎麼就被當垃圾扔了呢?
“不得不再感慨一下,這個時代的星際人真浪費!”
身後有一眾低階蟲族當免費勞動力,無事一身輕的顧棲大搖大擺地走它們的身側,時不時在蜂的懷裡翻一翻,過會兒又去看看天鵝絨螞蟻馱了點什麼。
不過這點兒興奮勁兒隻持續到顧棲回山洞後整理物資的時候,當他的手指從長棍麵包上滑過,顧棲猛然間想到了自己中午時無意間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什麼來著?他說——
“要是有麵包就好了。”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
黑發青年斂著眉毛,他微微低頭,黑色碎發下的神情正巧落在了陰影中,看似如平靜無波的湖水,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剛才那一瞬間的懷疑在他的腦海中引起多麼浩大的震蕩。
垂著頭的顧棲眨眨眼,他若無其事地抬頭衝著身側的蜂撒嬌抱怨,“東西好多啊,這麼多東西夠我們用好長一段時間了,看來咱們的運氣是真的不錯!”
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現過一般,他的嘴角還是笑盈盈的弧度,手裡整理的動作也絲毫沒有減慢,如往常那樣,收拾的途中和低階蟲族們做一個單方麵的傾訴者。
但在無人注意到角落裡,顧棲掃過他從垃圾船上得到的所有物資——被褥、營養劑、衣服、麵包、鞋子……以及——
顧棲手指一頓,幾乎是在看到書冊邊緣印刷的小字後,他下意識且格外迅速地拉過另一側的衣服蓋住。那是一本星艦維修手冊,也是現階段能加速他修複星艦的重要助力。
所以,這真的隻是好運氣嗎?
黑發青年懶洋洋地伸了伸腰,他起身繞著山洞內部走了一圈,視線劃過每一處,但那些熟悉的石壁也一如他初見時的模樣,似乎沒有任何的異狀。
顧棲拍了拍手,他三兩下爬上天鵝絨螞蟻的腹部,讓蜂把包裹著書冊的那堆衣服一起送了上來。隨後顧棲就像是畏寒的小動物似的,將被子掏出一個昏暗的小空間,他卷著那堆衣服爬了進去,又叫來螢石,用它亮晶晶的蟲腹抵在被子的一側,自己慢吞吞地鑽了回去。
隔著一層被子,螢石那放大了數倍的光源對顧棲來說勉強夠用,他蛄蛹著,雙腿蜷縮在胸口,將那本星艦修理手冊打開,開始重拾這部分知識。
顧棲一邊看著修理手冊中的內容,一邊一心二用,在腦海中淺淺過了一下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變成蟲母、發現報廢星艦、看到垃圾船、生病發燒、蟲尾變成雙腿、再一次看到垃圾船。
直觀地看起來似乎隻是很多偶然的事情堆砌起來,可當他生出懷疑時,所有的不對勁兒都在此刻一一浮現——巧合過於密集,怎麼能說它不是一種有意為之呢?
躲在被子底下的顧棲悄無聲息地掀開一角,他環視周圍,低階蟲族都安靜的俯趴在地上,依舊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但肯定有些什麼是不曾被他注意到,或者說被忽略了。
顧棲擰眉,想起了之前好幾次被他認為是錯覺的隱隱注視感,想到了他缺什麼垃圾船就丟什麼的怪異合拍,想到了他那次發熱卻毫無征兆就突然降下的溫度……
忽然,蜷縮在被子下的黑發青年猛然一怔,他借著昏黃的微光,拉開手臂上寬大的袖子,仔細地尋找著——在他手臂內側靠近手肘的位置,有一個極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紅點,如果他再遲些察覺,可能永遠都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在看到疑似針眼的痕跡後,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瞬間襲上顧棲的脊背,全身上下的汗毛在短短幾秒內都豎了起來,連雞皮疙瘩也一同彰顯著存在感。
一切發現的答案都指向了一個結果——有人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他。
是誰?
是那群想要殺他的高階蟲族嗎?
暗中窺視著他的人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針眼又是為了什麼……恢複雙腿後手臂上隱隱的疼痛,就是因為這個針眼吧……
雜亂如毛線團一般的疑問晃蕩在顧棲的腦海中,原本看書的心情瞬間消失,反而被種被另一方一無所知的頹敗感包圍。
顧棲將書壓在屁股下麵,自暴自棄地從被子裡翻出來,作為一隻剛誕生沒多久的小蟲母,他現在需要安慰。
大約是與轉生成了新生蟲母的經曆有關,顧棲感覺自己的意誌、思維也像是重新經曆了卵的發育模式一般,在接受著新一輪的生長。
“黃金!陪我說說話!”
原本休息的蜂立馬靠了過來,它攏著黑發青年坐在自己的中足上,靠在山洞的一角,巨大的蟲肢就像是會動的搖籃,一邊輕輕晃動,一邊接收著蟲母埋在它毛絨圍脖中的隱秘話語。
“黃金,我感覺有人在看著我們。”顧棲抱著蜂的圍脖,聲音很小很小,幾乎隻有氣音,甚至他並不確定蜂是否能夠聽見。
“很不舒服的感覺,我做什麼他們都知道,但我卻不知道他們觀察我的意圖是什麼,甚至連對方是敵是友都無法確定。”
顧棲的擔心有很多,因此在準備看修理手冊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藏在了被子裡。
“不對,或許應該是友——畢竟他們送了很多我需要的物資。”說著,顧棲眯了眯眼,他藏在細密絨毛內的手指揪了揪蜂的圍脖,語氣暗含威脅,“黃金,你是不是瞞著我什麼?”
原本做傾聽狀的蜂翅膀一顫,便聽到黑發蟲母繼續小聲補充道:“我發燒的時候感覺聽到了對話聲,最開始以為是幻覺,但現在想來,應該是真的有人來過吧?不然我胳膊上的針眼怎麼解釋?”
無法說話的蜂此刻能做的僅僅是用巨大的腦袋蹭了蹭顧棲。
“你這是撒嬌?唔,既然他們幫了我,還送來這本修理手冊,應當是沒有惡意的吧?”
顧棲不確定地自言自語,但心裡那種發毛的感覺卻還不曾徹底消失。
而蜂則保持著蟲肢搖晃的頻率,它一邊傾聽著小蟲母沒頭沒尾的訴說,一邊用柔和的方式哄其入睡,直到山洞外又落開雨水的時候,說得有些嘴巴發乾的顧棲也已經進入了睡夢之中。
蜂緩緩地將顧棲重新放回了天鵝絨螞蟻的身上,粗笨的蟲肢此刻小心翼翼地掖著被子,甚至在碰到那本軟皮的書後,蜂就像是知道什麼似的,將其無聲地推到了蟲母的手臂之下,完全不露出一角。
隨後,早已經用蚌殼捧著一份乾淨水體的藍摩爾福蝶過來。蜂半彎著身子,天生冰涼帶有潮意的觸角沾了一些水,位置精確地滴在了黑發蟲母有些細碎裂紋的唇瓣上。
嗡嗡嗡。
低階蟲族們在與它們的神明道晚安。
深夜,062號星球上雨水綿密到有種這輩子都不會停止的架勢,在被雨幕遮擋的叢林之下,忽然閃過一抹微光——
小型飛行器在雨霧中輕盈地掠過,徒留叢林深處一閃一閃、宛若星辰的光源,在雨夜下忽明忽暗,很快消失於無,泯然於夜色。
顧棲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雨還繼續下著,明明才睡醒不久,但他的後腦勺卻總是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鈍痛,連帶著胸腔裡跳動的心臟都有些不明緣由的怪異。
“就好像做了一個讓人胸悶氣短的噩夢……”
顧棲捂著心口,他忍過那股難受勁兒,用最快的速度洗漱起身、湊合早餐,將昨晚壓在身下摟著睡了一夜後微微卷邊的書貼身插在褲腰裡,又隔著衣服綁了好幾圈蛛絲,才鬆了口氣似的催促著低階蟲族們往老地方去。
此刻山洞外的雨隻大不小,顧棲和低階蟲族們湊合頂著葉片當傘,隨著越來越靠近廢棄星艦所在的位置,顧棲心裡的不對勁也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