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子稱後,商天子稱帝,周天子稱王,此三代之事也。今秦天子掃平六國,亦當更換名號,以顯成功!”
“王議郎說的有理,陛下令丞相、禦史及諸議郎商議名號,吾等當儘力而為!”
郎中令官署的一間廳堂內,黑夫坐於十餘議郎中,聽著他們在那議論紛紛,唾沫飛濺,自個卻在神遊天外。
秦王政果然不按套路出牌啊,黑夫沒料到,自己甫一入鹹陽,既沒有得到秦王的召見,也沒有被任命為預想中武職,卻被扔了一個”議郎“的閒職。
郎官掌守門戶,內則宿衛,出充車騎,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多至千人。其中議郎秩比六百石,顧名思義,這種郎官的特殊之處,在於其不僅是和博士一樣承問答,當顧問,而且職掌言議,可以議論朝政。
給他送任書的還是去歲有一麵之緣的郎官謁者楊樛(liáo),他對黑夫說:“大王曰,黑夫雖然出身黔首,卻能說會道,常出驚人之策,眼下武職無缺,便先試著做議郎罷!”
所謂“能說會道”,大概是黑夫提議的興建公廁、堆肥漚肥等策,以及那一句“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給秦王政留下的印象吧。
也不排除從內史騰、李由處聽聞自己一些事跡後,秦王故意將他放到這個位置,想看看黑夫還有什麼本事。
“帝王心啊,真是琢磨不透,葉騰還囑咐我初來乍到,要多聽多看少說呢……”
黑夫暗自腹誹,但被安了這麼個職位,不說話是不可能了。
可要說什麼話呢?正值六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的好日子,這時候跳出來,說些忤逆秦王,讓他掃興的話當然是不行的。
但拍馬屁的話,也要看怎麼拍,拿捏好輕重緩急,不然拍在馬腳上就好玩了。
比如說,剛剛發下來的這份詔書,雖然字數不多,但卻意味深長。政治名號是中國古代政治製度重要組成部分,因其本身承載有申明王朝正統,和寄托美好寓意等功用,故而受到重視,不是有句話麼,名不成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定名號,儼然成了秦朝開始新政的起始,據黑夫所知,這也將成為兩千年帝製之始。
“左庶長若有所思,莫非是有想法了?”
就在黑夫考慮要不要填答案,以及如何填合適時,一旁有個叫王戊的議郎喊了黑夫兩聲,將他喊回過神來。
王戊乃丞相王綰的親戚,爵為五大夫,議郎十餘,均是散官,無人統轄,郎中令也不怎麼管他們,但此人卻常自命為議郎之首。
黑夫來了以後,爵位比王戊高,王戊便有些不舒服了,又有些看不起這個出身黔首,連氏都沒有的粗鄙卒伍能躋身議郎。
但他平日裡也不敢明著懟黑夫,時值秦王令議郎議帝號,他便故意將注意力指向黑夫,因為他料定了黑夫絕對想不出來。
果然,黑夫發現室內所有人都看向他時,便露出了鄉下人憨厚的笑:
“我出身行伍,識字不多,這些引經據典的事情,哪會有什麼想法。”
王戊嘴角微微翹起,目視其他議郎,意思很明顯:看,我說的沒錯,這鄉巴佬什麼都說不出來罷!
黑夫知道自己短時間內是沒辦法融入眾議郎中的,又說道:“諸君且在此議論,我去禦史府守藏室翻翻書,興許就能想到呢!”
說罷,他便起身拱手,告辭而出。
等他離開廳堂後,王戊更是輕蔑地說道:“士伍匹夫,平日裡不學無術,這時候翻書,是不是有些晚了?”
旁邊的人輕聲咳嗽,提醒這位來自山東的丞相親戚慎言,秦國最重軍功,所以大家平日裡縱然瞧不上黑夫的出身,卻不敢輕慢於他。
王戊自知失言,隻能暗歎了一聲秦國武夫盈朝,可縱然能以力並天下,難道還能一直如此不成?便繼續與眾人議起帝號來……
……
黑夫手握正確答案心中不慌,不急著出頭,離開了郎中令官署後,便慢悠悠地往隔壁的禦史府走去。
秦的製度不是一天之內建成的,在統一之前,丞相、禦史大夫,以及奉常、郎中令、衛尉、宗正、太仆、廷尉、典客、治粟內史、少府這九卿官署已俱備。
諸官署並不位於渭水北岸傳統意義上的“鹹陽城”內,而是位於渭南,後世西安一帶。
這並不奇怪,雖然秦孝公時,令商鞅在渭北鹹陽塬建渭城,築冀闕,作為新的國都,但經過百餘年變遷,鹹陽已經不再偏居一隅,而是同秦國疆土一樣,以飛快的速度擴張!
據說秦惠文王稱王後,便取岐、雍巨材,新作宮室,使鹹陽城的規模“南臨渭,北逾涇”,已經初具大國都城的規模。
到了秦昭襄王時,更不得了,市肆跨過渭河,擴張到了南岸,還在渭河上架設了橫橋,章台宮等離宮彆館也陸續建成。
“鹹陽已不是一座城了。”黑夫想起了來到鹹陽後,新認識的那位朋友總結的話。
黑夫暗想:“若要用後世的詞語來形容現在的鹹陽,應該是首都圈,才足夠準確吧……”
你也可以這麼認為,渭南,就是鹹陽的雄安新區。
政府機構,也漸漸搬遷到這邊來了,比起略顯狹小的北宮,新建的章台宮更加威儀高大,遂取代鹹陽宮,成了秦國的政治中心,著名的”完璧歸趙“便是在此發生的。
秦王政也不喜北宮,偏愛此地,每年大多數時間,他都在這裡處理政務。
為了提高行政效率,除了守衛鹹陽的衛尉,管著宗廟祭祀的奉常留在北宮外,其餘七卿官署,及丞相府、禦史府都集中到了章台宮附近,分列章台街兩側。
他現在後頭望去,能見到章台宮的牆高門偉,望之高聳雄壯,不亞於後世故宮。但黑瓦黃牆的色調,配上開闊清朗的天空,飛鳥棲身,明峻挺立,鬱鬱如與天連的冀闕,更多了幾分厚重,也更合黑夫審美。
但宮牆之外,章台街兩側,卻儘是一些低矮普通的建築,建築也稱不上新,雖然常有人出入,黑衣官吏麼腳步匆匆,卻輕手輕腳,幾乎不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普通富戶呢,然而從這些小裡巷進去,就能撞見守衛森嚴的兵衛,再一抬頭,你就會赫然發現,那匾額上寫著的,竟是丞相府、禦史府!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聽過的一個笑話:“藏在中南海胡同裡的中央機關,還沒有一個四五線小縣城縣政府氣派……”
所以在這裡,黑夫見到的,不是渭北鹹陽市肆的繁華熱鬨,而是帝國心臟在沉穩有序地跳動,都邑官府其百吏皆肅然!
他雖然才上任兩天,卻在上班途中有幸見到,雞鳴剛過時,上百石從各郡縣送來的文書簡牘被十餘輛馬車拉著,途徑章台街。先在丞相府、禦史府進行分揀,一部分分發諸官署,極重要的交給章台們值守吏,再呈送用過朝食的秦王政親自驗查。
見封泥完好,確未被奸人私拆偷閱,秦王才會令人敲掉泥封殼,送給他親自禦覽……
據說,秦王是個工作狂,他“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每天要批閱120斤奏疏!
秦王都如此勤政,秦律也提倡每日公務不得拖延過夜,所以章台街旁的各大官署,在沉靜的外表下,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好在黑夫這個議郎本就是事情不多的閒差,又有“查資料”的正當理由,也不算翹班,他過了一條巷子,卻沒有走入被一群博士儒生擠滿,嘰喳不已的禦史府大門,而是繞到了其側後方,一座被水井包圍的院子外。
院門上,赫然寫著“禦史府藏室”幾個大篆。
這裡是禦史府的藏書之室,也就是秦國的國家圖書館、國家檔案庫,四方文書,即掌管中央的奏章、檔案、圖書以及地方上報的材料等,都集中在此。
黑夫出示自己議郎的銅印黑綬,以及準許出入的簡牘文書,又被要求留下這年頭人人會帶的打火燧石後,才在小吏引領下得以進入。
“議郎要看什麼書?”
黑夫這是第二次來,藏室小吏對這個到了藏室裡翻書,結果竟睡著的議郎有些印象。
“我今日先不尋書,我找人,柱下史可在?”黑夫笑道。
“藏室有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四位柱下史,不知議郎找誰?”
大秦的國家圖書館統屬於禦史府,但裡麵又細分為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四處,明堂是秦國自己的史書典籍,金匱藏秦法律令,玉版藏戶口圖籍。
唯獨石室是新建的,收有掠奪來的六國史籍、藏書。
黑夫要找的,正是石室柱下史。
小吏引領他在邊緣回廊裡穿行,途徑廳室,便能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是刀筆秦吏們在抄錄文書,還不時能遇見搬著一箱箱竹簡出入的吏員,這年頭讀書也是體力活,不比搬磚輕鬆。
黑夫心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輕便的紙張能被發明出來,也不必這麼累了,而且隨著天下一統,郡縣事務繁重,落後的書寫載體,也開始難以適應秦精細到極致的行政了……”
正思索間,石室到了。
秦國掠奪六國典籍,更多出於勝利者的心態,對六國典籍真正感興趣的人不多,所以來這裡閱書的人寥寥,門扉微敞,左右無人。
“柱下史?柱下史?”
藏室小吏來到門內輕聲呼喚,半響不見人作答。
他隻好加大了音量,這時候,裡麵總算響起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是誰在外呼喊攪擾?”
小吏頭一縮:“柱下史,有位議郎有事相詢,特來尋你!”
“議郎?”裡麵的聲音陷入思索,一會才說道:“且稍待,我這就出來。”
然而半刻過去了,卻無人出來,隻聽到了沉悶的倒地聲!
黑夫和小吏一驚,走進去一瞧,卻見是一個裝竹簡的書架倒了,上麵簡牘竹卷都掉到了地上,正好將一個人影壓在底下!
“快……快拉我出來!”
那人身形碩大,行動笨拙,這會被幾石竹簡壓住,竟動彈不得……
黑夫力大,走過去一把就將他拽了出來。
仔細一瞧,卻是個這年頭難得一見的胖子,其麵頰飽滿猶如鬆軟的饅頭,一對細目深深陷進肉裡,但他的皮膚卻又很好,肥白如葫蘆的瓠……
胖子方才還吃痛唉唉喲喲地喊,被拉出來後卻顧不上檢查痛處,而是撲到那些古舊的竹簡上,心疼地嗟歎不已。
“這可是孤本的《屍子》,我尚未抄錄,若是弄壞了,該如何是好?”
他急著將地上的書撿起,卻不料下盤不穩,又踩中一卷竹簡,再摔一跤,仰天倒地,又被埋進竹簡堆裡去了……
此人的腦子要是摔傻了,可是大損失,黑夫隻能又拉了他一把,見他沒有摔傷,便哭笑不得地說道:“子瓠兄,我知道你嗜書如命,但也不必以書籍為棺槨罷?”
眼前這個高大白胖的家夥,正是讓黑夫過去幾年聞名已久的張蒼,他是陽武張氏的子弟,荀子的高徒,李斯的師弟,博學的名士,未來的大數學家、科學家。
然而,等黑夫真正見了此人後,才發現他的真正身份,竟是一個……
死肥宅!
PS:回來晚了,晚上還有兩章,爭取12點前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