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製,郡出鐵多者置鐵官,主鼓鑄,其郡不出鐵者,置小鐵官。
北地郡原本隻有小鐵官,沒有官府開采的鐵礦,但隨著泥陽縣弋居鐵礦的發現,黑夫提議在這裡設置鐵官,采鐵冶煉,就近鑄造兵刃。
這一建議得到了丞相府、少府的準許,遂派少府小吏章平帶著數百工匠,上千刑徒來協助黑夫。
秦始皇二十八年午月下旬(農曆五月),章平抵達義渠縣,與黑夫相見。
章平是章邯之弟,與黑夫同齡,月份甚至還比他大些,但在鹹陽時,章邯讓章平兄事黑夫,還數次帶他去黑夫府上赴宴,二人也算熟識。
一通寒暄後,章平便告訴黑夫兩個大消息。
其一,是位於關中的宮闕暫時停建,章邯奉命前往上郡,督造新上馬的大工程:直道!
這是發生在半年前的事,黑夫已然知曉,章平告訴他的是,直道的第一期工程,已順利完工。
章平道:“從鹹陽到膚施,本就有路,但從膚施到雲中,過去分屬秦趙兩國,道路不通,十多年前,雲中歸屬於秦後,也直通了小路,兩地車馬往來十分不便,故陛下讓家兄去膚施,戍卒、刑徒十萬,利用秦昭王時長城下兵道,拓寬路基,塹山堙穀,向北修路。”
“陛下和少府催得緊,家兄隻能令人日夜督造,半年完工,從膚施至北河,七八百裡,足足累死了兩千刑徒……”
這隻是直道龐大工程的開始,章邯修好的路,也隻是能容兩馬並行的窄道,遠達不到秦始皇期望的標準,恐怕還要花費更大的人力物力,繼續拓寬,讓它從縣級路變成“高速公路”,以便未來迅速調兵遣將。
黑夫明白秦始皇這麼做的用意:“不管怎麼說,上郡、雲中都是對匈奴用兵的主戰場,而我主軍的北地、李信所在的隴西都隻是側翼……”
可以這麼說,直道全程通車之日,便是秦朝對匈奴動武之時!
四個郡,四位守、尉總的來說是合作關係,但暗地裡,也有競爭,誰不想在這場戰爭裡,在皇帝麵前,顯示自己的能力?
所以黑夫在敦促北地備戰的同時,也在關注其他三郡的動向。
章平又告訴了黑夫第二個大消息:
“陛下今年取消東巡,改為北巡,我來北地郡時,禦駕已東出灞橋,打算從蒲阪渡河,去往河東、太原!”
……
章平滔滔不絕地說起開春時,鹹陽朝堂為皇帝下一次出巡去往何處的亂戰,黑夫也曉有興致地聽著,看來他不在鹹陽時,錯過了不少好戲啊,雖然內史騰也曾來信提及,但畢竟沒有章平講述的詳細。
章平道:“博士周青臣進言說,他時秦地不過千裡,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陛下當向東巡狩郡縣,封泰山、禪梁父……”
儒生的心思,黑夫豈能不知?封禪這種事,一般認為源於舜、禹,也有說源於伏羲的,但在舜、禹之後,再沒人封禪過,齊桓公曾生出過這樣的念頭,但被管仲勸阻了。
最熱衷於封禪的莫過於儒家,因為他們是搞禮儀出身的,這些上古禮樂最是精通,而且泰山、梁父都在關東魯地,是儒家的大本營。
他勸秦始皇封禪,這相當於是變相兜售儒家“帝王受命封禪”的理論,隻要皇帝接受,儒家便在“祀”這國之大事裡,站住了腳。
博士儒生們都支持封禪,尤其是黑夫認識的“待詔博士”叔孫通最為積極。
若是過去的秦始皇,自以為德超三皇,功蓋五帝,一定會去做這件極大滿足他虛榮心的事,但令儒生博士沒料到的是,秦始皇卻拒絕了這個提議……
“朕雖一海內,卻仍未放逐蠻夷,攘地至荒服,此時封禪?為時尚早。”
“待日月所照,皆為大秦之土,蠻夷戎狄莫不賓服時,朕再封禪不遲!”
於是封禪之事,隻能作罷。
“接下來是燕、齊方士,亦力勸陛下東巡。”
燕齊方士,是秦一統後,被招攬到鹹陽的一群人,有盧生、韓終、侯生等,那個大名鼎鼎的徐福倒是還沒來。
他們看準秦始皇迷戀長生不死之術,篤信命數,便投其所好,什麼“以鹹陽宮象紫微星,渭水象銀河”就是他們搞出來的鬼。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且對後世沒什麼用處,曆史上,項羽一把大火,這一切都會化作灰燼。
黑夫也沒有直接跳出來跟他們鬥嘴,因為他知道,這群人雖是怪迂苟合之徒,卻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事,類似變魔術,糊弄人很容易,關鍵是,皇帝信這一套啊……
他的辦法,是慫恿秦國傳統的巫覡,讓這些式微幾乎滅亡的本土神漢站出來,以西王母、昆侖墟之事遊說秦始皇。
這些傳說,有故事詳儘的《穆天子傳》幫忙背書,與方士們吹的東海仙山相比,聽上去更像真的,雖然他們言之鑿鑿說燕昭王去過,但燕昭王可沒周穆王長壽,沒啥說服力。
所以秦始皇如今偏向先開疆辟土,順便尋找西王母,對東海仙山的興趣小了很多。
眼看皇帝大把黃金賞老巫雅而不給他們,方士們哪肯甘心?他們一合計,覺得這是皇帝西巡,看了西方景色的緣故。他們認為,皇帝若去了東邊,在之罘(fú)、琅琊看到渺茫的大海,肯定會改變主意,再度對海外仙島產生想法。
於是方士們舌燦蓮花,擅長“望氣”的韓終甚至說,近來泗水中金光四射,可能是宋偃王滅國時遺失的大鼎重現人世了……
但即便如此,也未能動搖皇帝對西王母的向往,決計暫緩東巡海濱。
雖然東巡取消了,但皇帝可是個閒不住的人,正巧,從雲中到膚施的路也通了。既然打算明年直道修好就對匈奴用兵,出於對國策的關心,皇帝當然要來一場向北的旅行,去看看他未曾涉足過的太原、雁門、雲中、上郡。
這倒是黑夫未想到的,曆史上,這一年秦始皇的確去了東方,東行郡縣,上泰山搞封禪,臨海眺望海外仙島,在泗水找遺失的周鼎,再去南郡洞庭發飆,把湘山的樹全砍了……對了,好像還在博浪沙遭到某位複國人士的刺殺?(事在二十九年,黑夫記錯了)
但現如今,以上曆史事件,統統沒了!或者延後了,因為秦始皇改變了他的行程!
曆史在黑夫麵前來了個急刹車,然後猛地拐了個彎,雖然大的方向沒變,但路邊的風景,恐怕會與原先大不相同!
“蝴蝶效應啊,這樣的話,我這穿越者對曆史事件的先知先覺,是不是會大打折扣?”
……
正當黑夫在琢磨這件事對自己利弊的時候,陳平一行人,已經離開了賀蘭山麓,過月餘跋涉,沿著北流的大河東側,途徑白羊、樓煩之地。
在陳平眼中,這數百裡之內,風景再次發生巨大變化,賀蘭草原的綠茵冉冉,逐漸變成了乾涸的泥沼、蒿草遍地的石灘,最後,在大河拐彎的地方,出現了一片連綿起伏的沙丘,隨著狂風吹拂,黃沙緩慢流動……
“這便是中原人談之色變的’流沙‘麼?”
作為一個內地人,陳平從未見過沙漠,不由驚奇。
時值夜色將至,旅人們在沙漠邊緣紮營,挖灶做飯,點燃攜帶的乾牛糞、胡楊枝,燃起了一道孤獨的炊煙。而左近之處,奔騰的大河洶湧澎湃,西方餘暉血紅,緩緩墜落,整個世界,仿佛都有一種博大而粗獷的美。
陳平不由嗟歎:“若非我力求郡尉讓我同行,陳平此生,不知能否見到如此景致?”
此情此景,陳平隻感覺有什麼話想說,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
若是黑夫在此,定然會吟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來讓陳平擊節讚歎。
可惜他不在。
烏氏延能夠領會陳平的心情,當年第一次隨兄長見到塞外沙漠時,他也站在原地,感慨天地造化之妙。
他走到陳平身旁,指著一望無際的沙漠道:“庫結沙,這片流沙,被匈奴人稱之為庫結沙。意思是‘弓上的弦’,因它處在大河拐彎處,東西連綿,於河水相始終,就像一根掛在長河弓身上的弦!”
“而中原之人,則將這一帶稱之為: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