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君子藏器於身(1 / 1)

秦吏 七月新番 2310 字 6天前

張良被魯勾踐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也不氣惱,擦了擦後,攔在了門口。

魯勾踐拔劍指向他,如當年怒叱荊軻一樣,斥道:“孺子,讓開!”

張良卻不讓,說道:“我親眼看著高先生在宋子城擊築而歌,毅然被捕。之後,聽聞他刺殺不果,被車裂於鹹陽時,與魯大俠聞荊卿刺秦失敗的心情一樣,恨不能以身代之!”

“荊卿雖死,但他令暴君膽顫目眩良久,為吾輩楷模!”

“高先生雖亡,但他喊出的那句話,足以令天下人爭相效仿。”

此乃隱秘之事,魯勾踐倒是不知道,一愣:“什麼話?”

張良亦是近來才通過某個匿身在鹹陽朝堂上,為反秦誌士提供消息的人處得知的,便一字一頓地說道:“高先生怒斥暴君: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據說,這是夏民痛恨自詡為太陽的夏桀,發出的詛咒,表示誓不與其共存。商湯討伐夏桀時,也將這句話寫進了誓詞裡……

魯勾踐在理解這句話後,放下了手中的劍,默念此言,嗟歎數聲。

這句話,可謂是喊出了複國者們的心聲,他們的親朋好友,死於秦軍之手,頭顱被斬,社稷家室被毀,秦朝一副將輕俠趕儘殺絕的架勢,也使雙方沒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眼看魯勾踐稍微冷靜些了,張良又道:“雖然刺秦複國之事必要繼續,但也要分時候。”

“高先生事敗後,趙政越發多疑,不近諸侯之人,行蹤也更加莫測。他的行程,哪怕是丞相、禦史大夫也不能事先得知,直到出發當日,才會由太仆、中車府令知會隨行官員。但次日在何處停留,走哪條路,仍不得而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提前埋伏刺殺,是極難的,更何況如今秦始皇車駕已出句注,魯勾踐腦子一熱,帶著好不容易隱藏下來的趙地反秦人士從巨鹿殺過去,隻怕連太行山都過不去,就被郡縣秦吏給捉了!

所以張良苦口婆心地勸魯勾踐道:“若是為刺殺暴君,為解天下倒懸而死,那也就罷了,若是死於鄉吏裡監之手,豈不冤枉?到那時,什麼報仇,什麼複國,便都成了笑話!”

魯勾踐也知道,他即便帶著賓客一路莽過去,彆說刺殺了,恐怕連秦始皇的車駕都找不到,不免泄氣:“那你說該怎麼辦?”

張良用一句《易》裡的話回答了他。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

“豎子不可與之謀。”

走出魯勾踐院子時,張良無奈歎息,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韓國已經滅亡十一年,他親弟也被秦人殺死整整十一年了。

舊韓貴族暴動失敗,他離開新鄭,也已過去七年了。

七年之間,張良輾轉於韓、梁、陳、齊之間,眼睜睜地看著魏、燕、楚、齊一一滅亡,卻無能為力。最落魄時,不得不像當年孔子說的一樣,“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登舟遠行,去了東海濊(huì)地,投靠滄海君。

但張良終究不死心,他還是回來了,南聯淮陽之張耳、陳餘,北結大陸澤魯勾踐,想要打造一個橫跨六國故地的反秦網絡,主要目標依然是刺殺秦始皇,達到斬其首腦,使秦不戰而亂的目的。

然蹉跎兩載,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儘,他卻連秦始皇的車駕都沒機會見到,這次聽說儒生、方士極力鼓動秦始皇東巡,本以為是次機會,誰料,秦始皇卻折而北行,去了北方……

張良隻能再次無功而返了。

這沒什麼,但經過這次謀劃,他發現,燕趙所謂的“豪傑”們,大多是頭腦一熱便要反秦刺秦,卻沒有任何周密的計劃,與他們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事情一旦敗露,可能就被一窩端了。

“看來,若想成事,我還是得自己單獨行事啊。”

如此想著,張良已來到了魯勾踐家的院子外。

院中,魯勾踐招攬的燕趙義士正在吃飯,但此時此刻,他們都放下了碗筷,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直接抱著一個陶鬲吃飯的壯漢……

壯漢飯量很大,容貌很醜陋,右腋下夾著個大鐵椎,估摸有四五十斤重,他哪怕是吃飯,以及拱手行禮時,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鐵椎柄上的鐵鏈折迭圍繞著,若全部放開來,怕有一丈多長!

這壯漢是跟張良一起來的,鐵椎也是張良花費重金為他打造的武器,燕趙之士好奇詢問,但他卻很少跟眾人交談,說話像蠻夷鳥語。

但燕趙義士們也不敢惹他,因為來的第一天,他們就看到此人一椎砸死了一頭大陸澤野牛!主人魯勾踐曾爭強好勝想要與之試試力氣,但二人脫了上衣角抵時,卻三回合就被放倒在地!

其餘燕趙賓客與之相博,更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他們都不知道,張良究竟是從哪找來這樣一個人的,問他家鄉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於是,眾人隻能給他取一個綽號,用來做代稱,但他卻挺喜歡,最後連張良也如此稱呼他了。

“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

張良暗道,臉上露出了笑,走過去,呼喊力士道:

“大鐵椎,走罷!”

……

魯勾踐放棄刺殺行動是明智的,因為還不等他們從巨鹿郡出發,秦始皇的車駕,已翻過上句注山,抵達了雁門關……

站在小而險要的雁門關上,西望”天造神為“的句注山,東眺群峰挺拔,好似尖笄的摩笄山,秦始皇不由壯此地險峻,問李斯道:“廷尉,朕記得,你當年也參與編篡了《呂氏春秋》罷?”

李斯聽聞此言心肝不由一顫,為呂不韋舍人、殺韓非,這是他一直以來極力回避的兩段經曆,但此刻,卻也隻能硬著頭皮應諾。

好在,皇帝也沒有刻意為難他,隻是道:“朕尤記得,裡麵有一篇《有始》,說到了天下九塞,各是哪九塞?”

李斯老本行沒丟,立刻道:“稟陛下,分彆是大汾、冥厄、荊阮、方城、崤函、井陘、令疵、句注、居庸。其中句注,指著便是這雁門關!”

雁門雁門,相傳每年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方可過關。故有“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的說法,此處是太原通往代北的咽喉要道。

秦一統天下後,就開始了一場轟轟隆隆的隳城塞,開關梁的運動,搗毀了中原不少六國人為設置的河防障礙,譬如方城塞、冥厄塞,雖然一時難以拆除,可都已處於半廢棄狀態。

但雁門關作為邊塞重鎮,非但沒有荒廢,反而隨著朝廷一紙《戍邊屯田令》,多了許多新鮮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陸續被遷到此處。

奉秦始皇之命,總領雁門、雲中、代郡兵務的蒙恬得知聖駕抵達,亦匆匆來迎,在句注山北麓與秦始皇碰頭。

秦始皇對蒙恬可比對李信寬容多了,讓他登車細稟。

“雁門郡本是樓煩之地,至今仍有一縣名為樓煩,乃是百餘年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大敗樓煩,在當地設雁門郡。樓煩人半數西遷至河南地,半數留於原處,臣服於趙,成了趙國胡騎,助其伐滅中山……”

樓煩騎兵,這是數十年前,帶給秦國上郡極大壓力的趙國強騎,秦始皇亦有耳聞,現如今,這支強大的武裝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編了……

雁門郡地邊胡,數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氣,常任俠為奸,不事農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異常,雖然有趙地的特點,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說,他們對趙國的忠誠,遠不如邯鄲、巨鹿,而其中的樓煩人,更是有奶便是娘,隻效忠強者、富者,當年秦趙鏖戰於雲中、雁門,樓煩人常常一個部落投靠兩國,充當雇傭兵的角色。

曆史上,甚至連楚漢戰爭裡,楚漢雙方軍隊裡,都有大量樓煩雇傭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車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開的時節,連天空在這個季節都顯得分外的高遠清爽,芳草如茵,在長風吹動下如波濤般晃動,白雲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麵流動,令人心曠神怡——這裡和北地郡一樣,也是半農半牧。

皇帝的車隊就行駛在這樣的景致裡,而在被保衛得嚴絲合縫的衛隊兩側,亦有一些身著胡服,身負弓箭的胡人輕騎伴隨左右,馬蹄輕快,這就是天下聞名的“樓煩騎兵”。

“黑夫在北地收編戎騎,李信在隴西收編羌騎,馮劫在上郡收編白翟騎,你則在此收編樓煩騎。”

秦始皇搖頭:“四地四將,異曲同工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戰爭發動在即,邊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純用秦人,勢必起用熟悉騎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秦始皇又覺得,在這場戰爭裡,過分倚重戎狄騎兵,並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對黑夫在此基礎上提出“以戎狄為獵犬,以北地良家子為獵弓”的提議更欣賞些。

關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過的群體,以他們為核心重新打造裝備高鞍馬鐙的精銳騎兵,是不錯的選擇……

說話間,樓煩縣到了,小小縣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達不久的內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來。

……

秦始皇車駕駛過時,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後方,大氣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離塞的一個牧吏,符離塞古原,便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首詩的出處。草多畜壯,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還有牧童數十,牛羊數百。

本來班氏在泗水郡過得好好的,誰料,去年這個時候,一個叫“黑夫”的家夥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邊疏》。黑夫建議,將全國劃分成河北、關西、淮漢江南、中原幾個大的服役區,如此一來,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節省大量行戍成本,減輕戍卒負擔。

而中原各郡,作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彙聚的地區,除按照地理位置遠近,安排不同的服役邊郡外,還會被抽調一部分人,移民實邊,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處的泗水郡,雖是西楚,卻也被劃歸“中原”,移民戍邊的名額,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頭上。

於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於手下的牧民牧童,統統北徙至雁門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讓他來此馴養牛羊,尤其是秦朝近來打算大量引進剪毛織衣的羌中綿羊……

班壹心裡叫苦不迭,卻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聽說皇帝蒞臨樓煩小縣,他正在城外監督牧童放牧,隻能忙不迭地讓他們將羊群趕遠,自己則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禦駕。

等皇帝的“金根車”和幾輛副車駛過時,班壹微微抬起頭,想見識見識秦始皇的威勢。

但他卻愕然發現,在路對麵的草地上,一頭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驚還是怎麼了,咩咩叫著,就要跑來衝撞禦駕!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好在最後的時刻,他家那個叫“心”的牧童,連滾帶爬跑來,趕在小羊被道旁郎衛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後,心就在草地上,朝著禦駕稽首不止……

已經抽出利刃的郎衛見隻是個十來歲的小牧童,也沒當回事,將他轟走了。

班壹這才鬆了口氣,既為羊羔沒衝撞車駕慶幸,也為秦吏沒有去盤問牧童慶幸。

他隻以為,這個兩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帶來,請他代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戰死的楚國將軍之後,卻沒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尋常……

路對麵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著小羊癱坐在地上,看著虎狼秦帝車駕駛過,羊羔在顫,他也在抖。

亡國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這些想法,熊心一點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頭從虎狼之師口中僥幸餘生的羊羔,輾轉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因為熊心是楚國王族,是楚懷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兒八經的楚國王孫!年紀雖小,輩分卻高,昌平君、楚王負芻,都得叫他一聲“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於,但很可能會被強行遷往關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懷王那樣,成為囚徒。

但諷刺的是,命運給熊心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卻好巧不巧,被秦吏點中,移民戍邊!

逃是沒法逃了,於是熊心便跟著班壹,千裡跋涉,來到了代北樓煩縣。昔日錦衣玉食的王孫,如今卻淪為與戎狄共處的羊倌兒……

絕望的熊心不知道,若無黑夫獻策,自己是不必有這趟折騰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風越來越大,曆史何止拐了個小彎,許多細節,也已偏離了原來的航線……

熊心能怎麼辦?懷抱羔羊,瑟瑟發抖的小少年,隻能牢記那個費勁心機找到他,幫他改頭換麵,將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長者告誡的話:

那個叫“範增”的長者是這麼對他說的。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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