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田角一直在思索,黑夫郡守行縣之前,宴請自己及即墨城各豪長富戶,是何用意?
黑夫赴任快半年了,田角與他直接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但通過自家眼線門客,卻時刻關注著這位郡守的動向。
若說黑夫給田角的感覺,那就是一位能吏,也喜歡折騰,半年做的事,比前任呆了五年加起來還多。
最初時,黑夫又是扶持薑齊舊族,開設公學鼓勵儒生士人入學,招攬農家進入膠東,貴、士、農三方都有布局,其用意深遠,讓田角不寒而栗。
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半年下來,這些事的成效,卻沒有想象中的大:薑齊舊族羸弱已久,很難扶起來,與樹大根深的諸田抗衡。公學雖開,但第一批出師的弟子卻不多,且大多是毛頭小夥,難以委以重任。至於農家?雖然《二十四節氣歌》流傳甚廣,但百姓隻相信眼見為實,必須看到秋收時用了新法子的田地增產,才會相信官府。
再加上近來官府要修繕道路,為皇帝蓋行宮,一時間錢糧短缺,各類工程都不得不暫停,郡府小吏的口糧也隻能先發一半。
黑夫郡守寄希望於黃縣、夜邑發現的兩座金礦,但那些礦都在偏僻之處,開挖不易,要穩定產出,得到明歲了。
故而,他行縣前邀約田角等人,居然是提議,諸富戶帶頭捐糧,以此換取秦朝的爵位,雖然他態度依然強硬,但實際上,田角卻能窺見,其背後的無力和退讓……
黑夫甚至在多喝了幾口酒後,對田角說什麼:“郡中諸氏族當並重。”開始極力邀請田角家派子弟進入公學,看此情形,郡守這是總算認清了事實,明白若無諸田,便無法治理膠東?
此番行縣,按黑夫的說法,也是去各縣鼓動富戶捐糧,幫官府渡過這難關。
“隻要官府有求於豪長,便不足為慮。”這是田角的經驗。
但他疑神疑鬼慣了,總感覺其中有什麼不妥之處,故這幾日,一直在思索此事,同時讓人緊盯行縣隊伍,他要知道,那黑夫一路上究竟做了些什麼。
就在這時,他弟弟田間卻走了進來,麵露喜色道:“兄長,你聽說了麼?淳於的那樁謀刺郡守作亂案,結案了!”
“結案了!這麼快?”
田角一愣:“郡守先前不是說,要追查到底麼?他為此不惜在淳於大動乾戈,殺了許多人,夷其三族,又將嫌犯抓得塞滿監牢。”
“我也如此以為,誰料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或許是因為追查無果吧。”
田間告訴他,黑夫最後將罪名定給了淳於縣的一夥遊俠頭上,但那群人早在年初的淳於縣打黑除惡時就因為拒捕死了。
田間笑道:“我早就說過,那位韓國來客,是出了名的謀事甚密,即便事不成,也絕不會出差池,休說我家未參與此事,就算參與了,郡守和他的狗們,也抓不住把柄!”
“但願如此……”
田角頷首,雖然此案與他家無關,但若是追根究底,查到夜邑田氏是這件事的主謀,膠東恐怕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了!
隻要不出大事,諸田就有資本拖下去,耗下去。
結合謀刺案草草收場,以及即墨的新政也有作罷的趨勢,田角對黑夫郡守有了新的認識,心中暗暗道:
“隻希望,他真的是個虎頭蛇尾之人罷!”
……
“郡君,此案完全可以繼續往下追查,卻草草了結,這是為何?”
與此同時,黑夫一行人,也早已離開了淳於縣,但主管捉賊治安的曹參,卻心有不甘。那些惡徒是目不識丁的亭卒、漁父,居然膽大到謀刺郡守,這背後肯定有人在暗中謀劃,隻要派他來協助共敖,絕對能拔出蘿卜帶出泥!
可如今,黑夫卻自顧自地草率結案,又不由分說,將共敖派去臨淄“辦事”,但辦的究竟是何事,曹參卻不得而知。
“追查快半年,最後發現不過是本縣輕俠為亂,再追究下去,隻會讓地方不寧。”
黑夫卻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讓曹參全權負責車隊警衛後,還曉有興致地指著前方的小城邑問身邊的尉陽道:
“此縣名曰下密,你可知是何緣故?”
尉陽摸了摸後腦勺,說自己不知道。
“吾等前幾日不是才經過高密麼?”
黑夫說道:“道路旁這條河流是膠水,古稱密水,密水流經膠東,南部地勢高而北部低下,故上遊丘陵處稱之為高密,下遊平原海灘稱之為下密!”
尉陽這才恍然大悟,他們才離開的淳於縣,則在兩密中間。
黑夫又問他:“雖然膠東前三甲的大城分彆是即墨、夜邑、高密,但下密的重要性,卻不亞於三邑,你可知為何?”
這次尉陽總算答出來了:“是因為,下密近海,產鹽?”
“然也。”
黑夫道:“古人有雲,夫楚有汝漢之金,齊有渠展之鹽,燕有遼東之煮,三國以此稱富。這渠展之鹽,便在膠東!在濰水、膠水、泲水入海之處。”
所以下密也是全郡油水最足的地方,膠東十二個鹽場,七個都在下密,每年產出全郡一半的鹽,但近些年,產量卻日益走低,這讓金布曹的苦負頭發都快愁掉了。
從黑夫令人暗地打聽到的消息,這下密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公鹽萎靡不振,私鹽卻十分泛濫……
不過,他們沒有直趨海濱,而是駛入了下密城。
下密縣令叫周縞,聽聞郡守行縣,早已帶著僚屬們,在十裡亭等候,是夜又於縣中準備了筵席,為黑夫接風洗塵。
秦律規定,小吏們在出差時,由沿途亭舍負責夥食,依據官員身份供給不同等級的飯食。比如說,卒史出差,每餐精米半鬥,醬四分之一升,有葵菜羹,並供給韭蔥。如係有爵的人,爵為大夫、官大夫以上的,有魚吃。官員的隨從,每餐糙米半鬥,奴仆,三分之一鬥,亭舍的每一筆開銷,都會記錄在案,每個月交到縣裡由計吏統計複核,以保證無人敢挪用公糧。
但是官爵越往上,約束就越是鬆散,像黑夫這種兩千石大吏,不管去哪,都有宴饗等著他。
不過,這下密縣的接風筵席上儘是大魚大肉,酒也是本地最好的,舞妓鶯鶯燕燕,腰肢婀娜,比先前經過的高密、淳於二縣規格高了不少。
甚至連黑夫的隨從們,也享受到了超出律法規定的食物,下密令討好之意再明顯不過……
但黑夫卻不以為怪,讓人試過毒後,欣然受之。
他席上還一直詢問下密縣令掃六國時的功績,原來他是王翦舊部,也參與過滅楚之戰,得爵公大夫,是一位老行伍了。之所以能被派到下密這富裕地方做官,說明是有些背景的……
等酒足飯飽後,下密令甚至暗示,席上的女婢舞姬,可以給郡守及重幕僚屬吏們暖床……
“不必了,本郡守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黑夫一揮手,讓眾人和舞姬都下去,隻留下幾個門客持劍站在門外。
下密令有些忐忑地請示黑夫:“不知郡守有何事要問下吏?”
黑夫卻從袖口抽出了一封信,笑道:“下密令,本官行縣期間,有人舉報,說你收受賄賂,縱容私鹽,中飽私囊,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