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儒生是讀書人,但讀書人不儘是儒生。儒乃百家之一,但百家不都是誦孔子而學儒。因幾個儒生誹謗妄言,便牽連天下所有學派,全麵禁止私學,焚儘百家之語,這會不會有殃及池魚,牽連無辜之嫌?”
聽到這番話後,李斯的眼睛眯了起來,他本是劍指王綰,但誰料,王綰老兒還呆愣在原地,卻是一向與他親近和善的黑夫先站了出來。
“孺子啊孺子,裝了那麼久中庸,終於忍不住,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了麼?”
看著黑夫在那侃侃而談,老丞相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今日李斯赫然出列,拋出了“焚書”的驚人之言,絕非心血來潮,而是醞釀已久。
法家主政的秦橫掃天下,本該使延續百年的儒法之爭宣告終結,但秦始皇是一個實用至上的皇帝,沒有徹底摒棄儒家,反而招攬了不少文學儒士入鹹陽為博士。
儒法之爭的場地,從民間轉向朝堂,雖然每次都是法家完全吊打群儒,但這群人有王綰做靠山,每次都能安然無恙,下一次繼續空口白話地議論。
這種明爭暗鬥,在泰山封禪時,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李斯隻是略施小計,王綰和儒生博士們便全敗而歸,也徹底讓皇帝對他們失去了耐心……
李斯知道,自己將這群人徹底打倒的機會來了!
回想自己這數十年仕途,對李斯威脅最大的,既不是王綰,更不是葉騰,而是同出一門的韓非。
對李斯,秦始皇隻是將他當做一統天下,獨尊皇權的工具,升官籠絡,皆是出於此種目的。但對韓非,卻是出自內心的讚賞,甚至發出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的感慨,似乎韓非筆下的每個字,都是為秦始皇所寫。
被韓非排擠取代的恐懼感油然而生,李斯利用韓非在上書中力主存韓這一致命傷,聯合姚賈,在秦始皇疑心最重時,先讓姚賈毀之,說韓非乃韓之諸公子,忠於韓國,絕不會助秦滅韓,如此天下大才,若讓他歸韓,恐怕會成為秦之大患,不如誅之!
李斯又恰到好處地誇讚韓非,將他吹得天花亂墜,仿佛是管仲、商鞅再世,去秦則秦弱,就像當年商鞅離魏一樣。最後使秦始皇下了決心,既然得不到,就殺死他!
等秦始皇後悔時,李斯已經快馬疾馳到雲陽,將韓非藥殺後,哭著收拾其屍了。
除惡務儘,這一向是李丞相秉承的做人原則,這次也不例外。
當然,他可不會將私心暴露得如此明顯,在皇帝眼裡,李斯此言,是為了實現皇帝自己的理念!
過去,朝堂上有兩個人常簡在帝心,一是心思縝密的趙高,總能讓皇帝信任,常年擔任護衛,甚至有資格行璽事。第二個,就是李斯自己了。
但李斯的段位,顯然比趙高略高一籌,他不揣摩皇帝喜好細節,而專注於大勢。秦始皇下一步想做什麼,他都能提前建言,廢封建行郡縣、車同軌書同文,都是李斯將字放到皇帝目光瞥到的位置上,恭請陛下落子!
這樣的臣子,誰不喜歡?簡直到了“內事不決問趙高,外事不決問李斯”的程度。
李斯唯獨落了後著的,就是西拓之事,他本以為皇帝欲征嶺南,將兒子李由安排到長沙郡,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反倒讓蒙恬、李信、黑夫三子成名。
尤其是黑夫!雖然他小心地避免多立戰功,讓李信出儘風頭,但李斯卻知道,黑夫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簡在帝心的人,又多了一個。
而且黑夫的利害之處在於,常能誘使皇帝偏離初衷,將注意力轉移到他處。李斯不知道這黑廝是開了掛,所以才能次次中獎,還以為他有過人本領,對黑夫的警覺,也隨著黑夫地位的尊崇,而日漸加深。
但這次的事,以李斯原本想來,黑夫遠離朝堂太久太遠,是沾不上邊的,但沒想到,他還是攙和進來了。
李斯瞥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廷尉葉騰,心中暗道:
“是葉騰的授意麼?是廷尉想要表明,他與我想法不大一樣,急於樹立政見,好爭取未來左丞相,甚至右丞相之位,而唆使其婿出頭的麼?”
不管原因是什麼,李斯都決定,今日要給年輕人好好上一課,順便,也踩熄葉騰的小心思。讓黑夫知道,薑還是老的辣,西拓之事隻是巧合,皇帝的心思,可比你想象的複雜多了!
封禪事件,讓李斯確定了,秦始皇接下來的注意力,會放到一統天下人心、輿論上,他的焚書之議,便是為了迎合皇帝。
這時候,黑夫也說完了,李斯便搖頭道:“膠東郡守之言,隻是站在一場公室告的訴訟上,認為隻需罪責涉案儒生、士人,其餘人不必追究,未免目光太淺,還是沒站在國事角度啊。你可知道,當年商君為何要燔詩書麼?”
黑夫拱手:“聽說是為了明法令……”
“然也,燔詩書,是為了明法令!”
李斯聲音大了起來:“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此皆為律令所不容。以武犯禁好懂,但以文亂法,如何生亂?靠的便是他們的‘法先王’之說!”
這個詞讓黑夫一愣,張蒼曾經和他說過,“法先王”,乃是百家的普遍主張,喜歡托古甚至於複古。
儒家就不必說了,不管哪一派,都認為,三代是最好的黃金時代,今不如古,後不如前,後人所要做的就是對上古三代的統治模式去儘可能地模仿、恢複和延續,最後做到“克己複禮”。
像孔孟之徒,言必稱堯舜,問必談仁義,你問他如何富國強兵,他回你一句“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你問他怎麼一統天下,他回你一句“不好殺人者能一天下”。話雖然好聽且道德正確,但對旦夕存亡,敵軍兵臨城下的戰國七雄而言,真的有一絲現實意義麼?
老莊一派的道家,雖看儒家不順眼,但亦認為回到“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時代才是最好的……
李斯抨擊了諸家頑固不化的“法先王”後說道:“如今諸生以古非今,便是此說作祟,就像田間鋤草一樣,若不艾殺其根,隻拔其葉,過上不久,田中又會雜草叢生,而秧苗粟麥皆萎靡不振矣!故必窮追其惡,將法先王之百家,連同其倡導複古的《詩》《書》等焚毀,使無人再敢以古非今!”
在李斯看來,百家多是“法先王”,站在國事角度考慮,那些百家之士,以及其所著之書,皆有罪!哪怕有的學派的確沒有法先王的情節,但就像是地裡的雜草,哪個農夫會蹲下身子,去看它們的品種?往往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一鋤頭下去,全部鏟除,也不可惜!
乾掉這些法先王的學派,法家提倡的“法後王”“法今王”,才能真正大行其道!
在法家看來,隨著時代變遷,統治之道也是不斷發生變化的,不存在一以貫之、百世不變的先王之道,甚至那些個先王的事跡,也是儒生編造想象出來的。在舉世爭於氣力的時代,君主就應當以富國強兵為目標,施行嚴刑峻法,利用賞罰二柄,調動全民之力。
換成後世的話,就是“與時俱進”!
故以法家看來,隨著時代推移,最美好的時代,永遠是當下,是“今王”,也就是秦始皇帝統治的天下!
“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如此,則輿論能一。”
這句話,李斯是說給仲裁者聽的。
秦始皇微微點頭,他想要的輿論是什麼?是今不如古,是秦繼承三代事業麼?不不!皇帝在泰山頂上封禪刻石,表明的意思很明顯:
“秦一天下之前,是暗淡無光昏悖混亂,從此之後,天下進入嶄新的光明的新階段!”
簡而言之,不法先王,而法今王!
這正好與李斯,與法家的政治取向,不謀而合!所以李斯提倡的禁絕詩書百家,讓封禪之後,思想出現了較大轉變的秦始皇有些心動。
之後,李斯又開始談六國史書的問題。
“黔首未集,人心思念其故國,都是六國之史事遺留的緣故。”
他開始列舉最近的事件,臨淄抓獲的倡優、士人,不就常在酒肆街巷裡大談齊桓公、晏嬰、田單之事麼?百姓天天聽這些,或會懷念過去的生活,複國的幽靈便永遠盤旋在六國上空。
而六國史書裡,也常常有對秦惡毒的中傷,楚國人罵秦人“秦戎”,關東諸侯也說秦“與戎狄同俗”,好像他們是茹毛飲血的異族——還真有不少六國民眾,至今仍如此認為。
在李斯看來,這件事好辦,先燒了掠奪來的六國史書,把民間私藏之史也儘數焚儘,再嚴禁談及六國史事,這樣一兩代人後,誰還記得晏嬰、田單?
欲滅其國,先亡其史!李斯的解決方案,簡單而粗暴,有些人的名字必須從史載裡抹去、從百姓記憶裡抹去,有關他們記載的書,最好無聲無息消失,永遠消失。
最後留下的,隻有秦,隻有現在!隻有偉大的秦始皇帝!
“焚其史,則人心一也!”
李斯闡述完自己琢磨許久的想法後,看向貿然出頭的黑夫:
“少上造,你如今還認為諸生無罪,書不可焚,百家之言不可禁麼?”
黑夫一下子變得低眉順眼:“丞相所慮甚遠……一輿論、人心,的確十分重要,也是朝廷現下最需要做的事。”
但他又抬起頭,看了一眼心中天平已漸漸偏向李斯的秦始皇,笑意依舊:“不過,臣卻有一個法子,不必禁絕百家私學、焚儘書籍,便能達到丞相所說的一輿論、人心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