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的出手,果然比楚國大方很多,是夜,在封陳餘為上卿,陳勝為都尉後,趙歇又召見了蒯徹。
“蒯先生以為,二陳可信麼?”
蒯徹笑道:“現在的形勢,和百年前一樣,士人遊走諸侯,隻求出人頭地,今日從秦,明日投楚,後日仕趙,但他們不會忠於趙,也不會忠於楚……”
“隻忠於自己的利益!”
“大王給二陳的比楚國多,彼輩自能為趙國出力。那陳勝是外來人,他隻能依靠為大王立功,才能在趙地立足,至於陳餘……他過去常年在恒山郡,與當地豪傑交遊甚廣,大王倒不妨讓二人去略取恒山。”
這也是蒯徹給新興的趙國製定的戰略,以李左車南拒秦兵,使魯勾踐北徇燕地以自廣,現在多了二陳,恒山郡也能派一支兵過去。
“若趙能南據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必為疆國,不弱於楚,項籍必不敢對趙發號施令。日後乘南北兩秦之蔽,可奪取太原、上黨、河東、河內,全據冀州,得誌於天下!”
“托先生之言。”趙歇十分感激,若無蒯徹,複興趙國,恐怕沒這麼順利。
但在蒯徹離開前,趙歇卻又問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
“蒯先生耗費心裡,謀劃多年,亂秦中樞,以變天下,現在則遊仕於齊趙之間,更拒絕了寡人和齊國兩個相位,也不取寸土封地,隻願為客卿,先生,你又忠於何方呢?”
蒯徹卻未回答,隻笑了笑,告辭離開。
出了叢台,他昂首看著冬日的夜空,暗道:“我隻忠於縱橫之道!”
縱橫者,無縱則無橫,無橫則無縱,橫能一變為縱,縱亦能一變為橫!這才是縱橫的真諦!
對縱橫家而言,大一統,是索然無味的。
對他們而言,最好的時代,應當是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譎。
是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
是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
那才是縱橫之士大放異彩的舞台!
蒯徹笑道:“若真能鼎足三分,北秦、南秦、六國勢均力敵,各自為疆,那以後的縱橫之士們,都得感謝我蒯徹。”
“謝我又給他們,開創了一片樂土!縱橫策士又能像張儀、蘇秦那樣,一言興邦,一言喪邦;所在國重,所去國輕;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了!”
至於這分裂帶來的兵革不休,詐偽並起,殺人盈野?
至於這紛爭帶來的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
對不起,這些東西,是儒家、黃老、法墨的事,不在縱橫家考慮之內!
……
蒯徹隻管挖坑不管埋,靠嘴皮子和陰謀術攪亂天下,卻不管今後如何變亂為治。
而膠東的曹參,卻輾轉反側,思慮如何保全膠東平安。
自曹參與陳平七月份聯合十三家大商賈,起兵奪取膠東以來,已過去三月有餘,膠東局勢已完全穩定。
依照陳平“唇亡齒寒”之策,曹參率師五千,支援琅琊郡,與楚國莫敖龍且對峙於莒縣、諸城之間。因為楚兵主力隨項羽進攻中原,龍且雖擁兵上萬,仍難以突破防線,琅琊城更被膠東控製,船隻也籍此南下。
從琅琊到會稽的航線古已有之,麻煩之處在於,千裡海岸皆為楚國所占,好在東海郡朐縣以東,有大島名雲台(連雲港),荒無人煙,卻有河流淡水,樓船司馬羅輿占領了那,作為南北通航的樞紐,膠東與會稽,得以每月通航傳遞情報一次。
真正的麻煩在西邊,上個月,秦臨淄郡守接受了陳平的提議,雙方休兵,臨淄得以集中郡兵對付意圖奪取齊地的大野澤巨盜彭越。
但彭越狡猾而善兵,幾場仗下來,臨淄損失慘重,再加上龍且見琅琊難取,遂派人越過東泰山,進攻臨淄之南,兩麵夾擊下,臨淄難支,預計最遲開春前,臨淄便會陷落。
一時間,大量避戰禍的臨淄難民湧入膠東,陳平全盤接收,讓人組織他們到濰水以東居住,選拔青壯訓練,以期為膠東增加新的兵源。
但郡守曹參卻有些悲觀:
“我倒是有把握守住南線,但西線,靠那些臨時組織起來的難民,以及商賈僮仆,能擋住來勢洶洶的群盜麼?”
曹參已將煩惱寫信告知陳平,但陳平尚未回複。
正想著,門外卻有一軍吏來見,卻是盧縣(山東蒙陰)人虞廣,他本是琅琊人,幾年前調到膠東做率長,是曹參的部下,陳、曹二人起兵時虞廣毅然反正,助他們奪取了即墨,遂升為司馬。
虞廣是曹參的左膀右臂,便讓他入內,道明了來意。
“郡尉,下吏今日巡視軍營,竟遇到了一個舊日的同鄉,他是布衣文士,楚兵入琅琊,他逃到這邊,被征入軍中為戍卒,行挽輅之事。”
大車橫木為輅,前牽曰挽,說白了,就是個拉車賣力氣的,在軍中屬於最低級的戍卒。
“你是可憐他,想替他求情?”
曹參了然,他做事一向很靈活,遂笑道:“那就讓他去你營中做親衛罷。”
“並非如此。”
虞廣拱手道:“我的確有意讓他免此苦力,但他卻反問了我近來膠東形勢,我挑能說的告知,他便說,膠東守、尉定是犯難了,說有一妙策,可讓膠東不必腹背受敵,希望我能將他引薦給郡尉。”
“哦?”
曹參有些驚奇,軍中一黔首戍卒,竟通過局勢的三言兩語看出他正犯難?
但轉念一想,武忠侯、陳平等人,不都是起於微末麼?遂來了興趣,讓虞廣將他那同鄉帶進來。
不多時,人已帶到,果然是個剛乾完拉車重活,渾身散發著汗臭的黔首,三十餘歲年紀,留著短須,頭紮扁髻,有些拘謹地跪在門口,朝曹參長拜。
他衣著很不得體,虞廣有些尷尬,怕曹參生氣,忙解釋道:“下吏本欲與之鮮衣,讓他體麵點,他卻說,‘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不敢易衣’。”
曹參大聲問那人道:“不過是換身衣裳,為何不敢?”
此人抬頭,笑道:“能以衣欺郡尉,亦能以言欺之,小人不敢欺郡尉!”
“哈,倒是能說會道。”
曹參令人賜食,問此人:“汝何名?”
戍卒再拜:“小人婁敬!”
曹參嘴裡撕著根雞腿,含糊地問道:“婁敬,汝讓虞司馬引薦來見我,欲言何事?”
婁敬麵前也擺著魚肉,但他隻是咽了下口水,並未動手:“言膠東安危存亡之事!”
曹參吮著雞骨頭:“說下去。”
婁敬道:“小人雖是琅琊人,但也曾聽聞,武忠侯治膠東,誅大族,興商賈,修農稼,更使膠東避免了諸田之亂。近年來,又有陳、曹二君繼武忠侯之業,膠東遂從齊地最窮的郡,一躍能與臨淄比肩。”
“想來經多年積蓄,膠東糧秣倒是不缺,所以陳、曹二君才會接納一切投奔的臨淄、琅琊難民。”
“但膠東雖富,畢竟僅有一郡之力,兵卒有限,縱接納數萬難民,一時半會也無法成軍作戰,曹君守諸城,使楚盜難越琅琊一步,但隻怕臨淄無力抵擋彭越,一旦失陷,齊楚兩軍結盟,夾擊膠東,龍且圍曹君於諸城,彭越長驅而入濰水,則膠東危矣!”
這婁敬不愧是讀過點書的,雖淪落為拉車戍卒,卻一語道出了膠東現在麵臨的難題。
不知不覺,曹參已停下了動作,擦了擦油膩的指頭:“你有何良策?”
“很簡單。”
婁敬道:“離間齊楚!”
“齊楚眼下雖看似齊心協力,共擊臨淄,實則各懷鬼胎。”
“薛郡過去是楚國之土,如今卻為齊所占,琅琊乃齊國之疆,如今則為楚所據,眼下還能共處,一旦臨淄失陷,為爭那七萬戶的大城,齊楚必生齟齬!”
“郡尉何不設法讓齊楚矛盾加劇,使之相互提防,無法合力進攻膠東?”
曹參聽完後,沉吟道:“倒是可行。”
又讓人給婁敬多賜食:
“看你麵黃肌瘦,想來是許多天未沾油水了,吃罷!”
婁敬的確餓壞了,這下可不客氣,拿起一整隻雞啃了起來,每一下都咬得很用力。
他背井離鄉,逃難的日子不好過,肚子裡的韜略對拉車乾苦力一點幫助都沒有,也幸虧今日遇到同鄉虞廣,得以麵見曹參,隻希望能靠出言獻策,改變現在的處境——這位曹郡尉看上去,還是很虛心納諫的。
等婁敬大快朵頤後,曹參敬了他一盞酒,複問道:“具體要如何離間齊楚,你可有法子?”
婁敬道:“郡尉可知百餘年前,秦假道韓、魏以攻齊,齊威王使章子將而應之之事?”
章子便是匡章,乃齊威王、宣王時齊國名將,有旬月破燕,垂沙敗楚,並大潰秦軍的戰績。
曹參是好學的,雖然入齊地前他不知曉,但幾年下來,齊地之事已了然於胸。
他想了想道:“我倒是聽人說過,當初匡章與秦軍相對紮營,使者數相往來,更使齊軍變其徽章,以雜秦軍……”
靠著變徽章旗號衣甲,匡章成功讓齊軍混到了秦軍側方,在作戰時突然發難,取得大勝。
曹參恍然:“你的意思是……”
婁敬道:“然也,齊楚合擊臨淄,兵卒犬牙相錯,彼輩言語不通,平日裡為了爭奪財物,難免會發生衝突。將軍何不派人偽作齊兵徽章,襲擊楚兵,又派人偽作楚兵徽章,襲擊齊兵呢!”
“好主意。”曹參拊掌,這麼做的話,齊楚兩軍將失去信任,就算不大打出手,也再難合作了。
“婁敬,你以後不必拉車做苦活了,到我身邊,做文吏主薄罷,出行有車,食有魚肉。”
婁敬大喜,向曹參道謝,而就在這時,長史叩門而入,原來是曹參盼了許久的膠東來信,總算到了。
展開一看,曹參不由大笑。
“離間齊楚,使之從散約敗,從而讓齊地呈三方鼎足而立之勢,好個婁敬,你的計策,竟與陳平想的一模一樣!”
……
那頭,曹參喜得智謀之士,而身在即墨的陳平,卻在為一個來自北方的消息大皺眉頭。
“你親眼所見?”
陳平看向齊地大賈刀間,九月時,眼看膠東局勢平穩,陳平便讓刀間帶幾艘船北上,恢複與海東中斷數月的通航。
他也清楚,膠東一郡之力恐怕無力對敵齊楚群盜,想起海東還有三千秦軍留守,分彆駐紮在西安平(遼寧丹東),列口,韓城三地,他們是扶蘇舊部,或可取得聯絡,接來膠東,共抗楚盜。
但十月份的最後一天,刀間返回匆匆回報,陳平才得知,有人趕在自己前頭,捷足先登了……
“郡君,千真萬確啊。”
刀間神情嚴肅:“我在船上,遙遙望見海東韓城、列口的兩千駐軍,正緩緩北上,而西安平也已備警,入港船隻統統扣留,我遂不敢入,隻讓僮仆設法誘捕了一隊出來巡邏的兵卒,審問之下,他們說……”
“說什麼?”
“他們說,長公子扶蘇,回來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