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麼知道我要推薦個人向您行卷呀?”湛兮驚奇地望著謝靈雲。
謝靈雲哼笑一聲,優哉遊哉地瞥了湛兮一眼,一副“小樣兒~”的模樣:“老夫為何不能知道呢?”
當真是個老活寶呀,湛兮笑道:“我沒有說您不能知道,您當然可以知道。但是我這也沒告訴彆人呀,而且我要向您推薦的那個人,他也不是會瞞著我,就自己找上門求見您的人呢。”
“這樣嗎?”須發皆白的老人起先有些不以為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須,後來又仔細回憶了一下今日所見那個年輕人的言行舉止,覺得此人品行應該不差,道:“好吧,誠如你所說,老夫遇見了此人,隻是一個意外罷了。”
於是,謝靈雲隨意地將今日他回來的時候,撞見了崔恪的事情,言簡意賅地給湛兮說了一下。
湛兮知道聽了之後便嘻嘻笑開了,說道:“這不就是所謂的緣分使然嗎?那外公反正您也已經遇見崔恪啦,您覺得孫兒給您推薦的這個人怎麼樣呀?”
怎麼樣?謝靈雲想起了那一副金光璀璨的金碧山水圖,倒也是一個有些畫才的書生。但是……
謝靈雲心中稍稍歎氣,麵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半合著眼說了一句:“他畫技不錯。”
湛兮歪了歪腦袋,捧著臉蛋看他,追問:“隻是畫技不錯而已嗎?”
崔恪那家夥,湛兮打眼一看,就覺得他很不錯。能讓湛兮這種遊曆萬千世界的修仙老鹹魚都覺得不錯,那崔恪周身氣度至少會讓人眼前一亮,否則見多識廣的一方商會會長張養德,不至於見了崔恪就想要“先下手為強”,否則他家貧至此,張寶珠如何能看上他?
謝靈雲終於睜眼看向了湛兮,促狹地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語氣親昵:“臭小子,不然你以為呢?”
“在繪畫此一風雅事上,他著實有些天賦,但如今大雍朝崇尚詩歌,便是名門弟子,也得嘔心瀝血吟詩作賦……”老者慈眉善目的麵容上,有著些許唏噓。
湛兮搖了搖頭,一副天真爛漫、不食煙火、活在真空中模樣,格外理所當然地道:“作詩也好,繪畫也罷,不過是通過某種手段向他人展現自己的‘內蘊’,這內蘊或者是才華,又或者是此人的理想與抱負,甚至可能隻是他當是時的心情。”
湛兮晃了晃腦袋,道:“理想抱負與才華有高低之分,而表達的手段卻沒有,作詩、作畫、彈琴、寫字……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彆呢?所以他繪畫好,不也很好麼?”
旁人見了他這樣子,或許該要覺得湛兮活得太恣意,竟然能如此天真,當真是討人嫌!
但謝靈雲不會,如他這般的學者,一個真正脫離低俗趣味,抵達了某一種境界的大儒,他不會動輒激烈反駁某人提出的某些不符合時局與大眾觀點的想法,他會……去思考。
“金童子啊金童子,你說的都對,琴棋書畫,都隻是表達‘人’的手段,並無高低貴賤之分。”謝靈雲看湛兮的眼神充滿了一種驚歎的感覺,仿佛他抱在懷中珍之愛之重之的那塊頑石,忽然某一天,在他不知不覺的時候,就裂開了縫隙,而他從這縫隙中,窺見了裡頭的瑩白無暇的昆山之玉!
老者眉目含笑地望著湛兮,像是在看一輪尚未冉冉升起的驕陽,他的語氣自豪又驕傲:“你小小年紀,能看得如此透徹,外公我實在是欣慰……”
“但,”所有的一切,終究還是迎來了謝靈雲的這一個轉折,“世情如此啊金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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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如此。
謝靈雲凝視著虛空,他那些所謂千金難求的字畫,都在眼前化作虛無,扭曲成張牙舞爪的怪物,在壓迫著底下某些看不清楚的,細弱如螻蟻一般的黑壓壓一片。
“世情那都是人定的,”湛兮淡定往老者身上一靠,直接依偎在他身側,仰著腦袋衝他眨眼,“《資治通鑒》有雲:‘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春秋時,人們吟誦四言詩經;屈原後,人們熱衷楚辭;強漢時,文壇好賦,如今大雍朝盛行詩歌,也不過是因為前邊幾代皇帝愛詩歌罷了……”
不錯,大雍朝的詩歌在文壇與科舉上都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它能得到如今的興盛,其根本原因還是統治階級的喜好問題。
“正所謂‘上行而下效’。誰又知道,百年後人們會不會又發明新的文學藝術的表達形式呢?”
末了,湛兮又神態篤定地說:“世情,那都是人定的。”
謝靈雲哪能聽不明白湛兮的意思呢?他白花花的眉毛抖了一抖,笑道:“金童子啊,你這是想要老夫改一改這‘世情’?且不說老夫有沒有如此大的力量,影響整個文壇風氣與喜好,老夫且問一問你,金童子,這琴棋書畫詩酒茶香,你是喜歡哪一個呀?”
“噗嗤……”湛兮樂顛顛地笑了起來,直接笑倒在謝靈雲的懷裡,撒嬌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外公,我喜歡哪一個,您喜歡哪一個,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有如此地位,當給這些有識之士——以任何一個手段公平表達自己的才華與能力的機會。”
這就讓謝靈雲再次驚訝了起來,他看湛兮,當真像在看美玉流光!
“而且,這琴棋書畫詩酒茶香,便是能爐火純青又如何呢?”湛兮靠在謝靈雲的懷裡打了個哈欠,一副困得不行了的模樣,嘴裡嘟囔著,“有的人,會彈琴會作畫會吟詩會作賦會品香,那可不一定會做事,而當官不容易……得是會‘做事’的呀!”
謝靈雲沉默了,蒼老的大手輕柔地按在湛兮的頭頂,撫了一下。
湛兮困了,揉了揉眼睛,開始口齒不清:“還有的人,大字都不識幾個,但是就有本事,能調節鄉裡矛盾,會做事,能做事……”
“金童子啊……”謝靈雲歎息著,“這又是另外的‘一大步’了。”
油燈下,一老一少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密不可分,謝靈雲憐愛地摸了摸湛兮睡著的臉蛋,語氣感慨:“一口也吃不成胖子,萬事開頭難,步子不能邁得太大了。當然,外公會多活幾年的,至少……”
老者樂嗬嗬地笑了起來,自信得像個老頑童一樣捏了捏湛兮的鼻子:“至少老夫能爭取讓你看見,你口中的‘有識之士可以多渠道、多手段公平表達自己的才華與能力,而不隻是詩歌’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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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太師的回歸,讓京都的各個“圈子”又熱鬨了起來,文會詩會是開個不停,斷然沒有缺了給謝靈雲送請柬,謝靈雲不來是正常的,他要是來了大家夥就賺大發啦!
倘若是有些許關係,又或者身份地位達到了某個度的人家,便要送拜帖,要拜見謝靈雲。
謝靈雲煩不勝煩,直接閉門謝客,說是年關將至,他一個無用白頭翁不願浪費了大家準備過年過節的時間門,且都回家籌備春節去吧。
謝靈雲這位六邊形戰士影響力就在這兒了,他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卻也多的是人在注視著他,放大他的一舉一動。
他回京的消息、閉門謝客的消息,都像是插了翅膀似的,飛邊整個大雍京都。
譚勇自打得知了謝靈雲的消息後,就沒少讓人留意一下看看謝靈雲會不會參加那些個搗鼓得聲勢盛大的文會詩會什麼的,屆時讓他們未來親家砸錢都把崔恪砸進去露個臉。
但很可惜,譚勇最後得知的消息是謝靈雲閉門謝客,除卻親人,不見任何人。
崔恪那一幅《萬裡金碧江山》其實還沒有完工,他凝神作畫時,譚勇就在院子裡劈柴,劈一下,“唉”一聲,其動靜與氛圍,都十分擾民。
但崔恪心靜如水,就是不理他。
終於,譚勇自己忍不住了,搓著手過來,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崔恪在做什麼。
“你有什麼事,就直接說罷。”崔恪道。
“哥哥,不如我們去拜見小國舅爺吧!?正好昨日張家送來了江南的特產……”
“譚勇!”崔恪放下了手中的畫筆,眉頭皺的死緊,不讚同地看著譚勇,“國舅爺對你我有恩,你怎可對他耍這等小手段!?”
譚勇無奈地歎了一口大氣,鬱鬱地在廊下坐了下來,憂愁地說道:“國舅爺大恩大德,我也願你我兄弟二人來世給他做牛做馬。但我這怎麼就是耍手段了呢?我隻是想要提醒提醒國舅爺而已啊,這不是國舅爺親口說的麼,要推薦你向謝太師行卷的,他貴人多忘事,我這等小人汲汲營營,自然是隻能舔著臉多提醒提醒了。”
“你不必如此,”崔恪又重新執起了畫筆,凝視著那煌煌金碧江山,這是他的靈魂與傲骨,“國舅爺此人當真猶如仙童下凡,他不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的,時機未到,諸事不可急,若是不得,更莫強求!”
“可是,”譚勇霍然站了起來,“聖人登基,言要與天下英才同慶,故而恩科十年。明年就是第九年了……”
崔恪聞言,有些失神地望著自己的畫:“是啊,已經第九年了……可是二弟,難道我非得中狀元不可嗎?我若能下放為一方小縣令,也可護佑一方平安啊!”
譚勇欲言又止,最終選擇了閉嘴,他要如何才能告訴崔恪呢,在地方豪強的群狼環伺之下,理想抱負不是“縣令”能夠實現的!
最好還是能通過國舅爺,爬上謝太師的船啊!他徒孫都是中書令了!明明有一步登天的機會,難道要他就這樣看著兄長放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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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城,立政殿。
永明帝擔憂地看著謝靈雲:“老師,您的意思是要打算再收徒弟嗎?”
他倒是不在意謝靈雲收不收徒弟,收多少徒弟,但他擔心謝靈雲的身體,謝靈雲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家了,又舟車勞頓了那麼一遭,哪兒還有什麼精力去培育徒弟啊?再說了,謝靈雲這個歲數這個地位,他恐怕連徒玄孫都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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