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兮從太子的眼睛裡,看到了如同白霧一般的迷茫。
他似乎是發現了前方的道路不僅僅布滿了荊棘,而且那似乎還是一條永永遠遠也無法抵達重點的,無望的道路,他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不要那麼泄氣啊青雀。”湛兮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將那一絲不苟的束發全然揉亂。
太子任由著湛兮在自己的腦袋上為所欲為,最後沉默許久,隻是說道:“孤隻是有些……忽然感覺失了力氣。”
“與此同時,孤也似乎才終於明白,為何廣平侯不似表哥那般坐不住,為何他總能那麼穩坐釣魚台,雲淡風輕地看著孤與你親近,因為……他是如此的了解人性。”
太子忽然眼眶有些發紅,他彆扭地轉過了腦袋去,低聲說:“廣平侯,孤的大舅舅,他就是那種最‘信任’人性的人,他就是那種最‘不信任’人性的人。”
他說得拗口又模糊,但湛兮卻聽懂了。
說廣平侯最“信任”人性,是因為他見慣了人性的卑劣,領悟了人性中亙古不變的貪婪與陰暗麵。
故而他深信著,當太子逐漸掌握越來越多的權力的時候,他不僅不會放手,他還會被激發人性中最天然的一麵,繼而開始警惕任何可能會威脅到他的人……這就是人性,這是生物的天性,是不可違背的!
既如此,那太子早晚要和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還有湛兮這個小國舅翻臉的……
那麼,身為太子的親舅舅的他,完全不需要著急,更不可能為此亂了陣腳,他隻需要等著,坐著看那日升月落,時過境遷,一切都會如他所願,無需做太多額外的事情,令太子與母族離心。
比起與曹氏作對,廣平侯最頭疼的,反而是太子本身的態度傾向,若能為太子的刀,太子的支柱,扶搖直上,相伴而生,屆時再看孰強孰弱,誰為掌控,反倒是好的,就怕太子選刀都不青睞他的母族。
若不是擔憂這個,廣平侯也不會穩妥起見地想要給自己再創造出一張“皇位擂台賽”的“入場券”來。
太子說廣平侯最信任人性的同時,也是最‘不信任’人性。
那便是廣平侯不信任人可以克製住陰暗的人性,不信任人可以為了堅持善的一麵而受苦受難,忤逆生物的天性。
若不說那麼絕對的話,那麼廣平侯也不是完全不信任人性,他隻是不信任身處在權力旋渦中的人,可以有被值得信任的人性而已。
更遑論,在旋渦中心淪陷的……皇族。
皇族啊,那是一個,父殺子、子弑父、兄殺弟、弟殺兄的,無時無刻不在純天然的造就權力怪物的加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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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平侯這個人,怎麼說呢……”湛兮戰略性停頓了一下,笑道,“雖然沒怎麼打過交道,但是我猜測,他是一個既對,又不對的人。”
湛兮笑盈盈地看著太子的眼睛:“他大概是一個自詡穩贏的賭徒,或許曾經他這樣的賭徒,都是十賭十贏的,
這給了他淡然看待你與我親近的底氣,因為他如此篤定自己會贏。”
“但實際上,人性既值得信任,又不值得信任,但凡任何人隻選擇其中的任何一麵,而不能辯證對待人性的兩麵性,那麼,他都有輸的可能。”
湛兮淡然一笑,說道:“之前都能贏,那是因為之前的押注對象確實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人性’而已。”
“但是這一次、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人性’它還沒有被下最終的定論,所以……”
湛兮笑嘻嘻地捏了捏太子嫩呼呼的小臉蛋:“他是大獲全勝,還是滿盤皆輸,決定權,在你的手上啊,青雀。”
“所以,彆那麼沮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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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湛兮一塊兒席地而坐,看著地上的螢火星河,與天上的恒星銀河遙相輝映著。
湛兮伸出胳膊攬住了太子的肩膀,小孩子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順著湛兮的力道,靠在了湛兮的肩膀上。
太子說:“孤不失落也不沮喪,隻是忽然有些沒了力氣而已。”
“曹國舅,孤可以讓一個廣平侯贏不了這一場,可是接下來呢?十年後、百年後、千年後,所有的帝王、太子,都能叫無數不同麵目的‘廣平侯’輸掉麼?”
“孤可以掙紮著,打爛這‘人性’的禁錮,孤卻無法保證所有李氏皇族的後代,都能做到……所以,縱使眼前的這個廣平侯會輸,日後的‘廣平侯’也是會贏的。”
因為拿捏住了人性中險惡而頑固的一麵的人,隻會偶爾例外地輸那麼一兩次,剩下的……都會贏。
他不沮喪、不失落、也不絕望,隻是有些無力,他剛準備跳下那權力的欲海,欲要一生克己為民,欲要以民心為己心,勇渡欲海,可就在此時,他忽然發現……那欲海是沒有彼岸的。
太子低低地歎了一聲,他不會逃避,於菟那性子不合適……
他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至少,於菟現下不合適。
所以,他依然會勇敢地跳下去。
即使知道那欲海沒有彼岸,他也還是會跳下去,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責任與使命!
但是,太子卻感覺,在那之後,他好像聚攏不起最初的勃勃力氣了,因為他終於明白……
那是他窮其一生,都無法抵達的彼岸,因為彼岸它不存在,欲海它是無垠的。
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是生來就注定要在這權力的欲海中沉淪,在這人性的沼澤中腐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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