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心中一動,知道丁正陽說的就是黑夜蘭那支爪艦隊,也就是丁鈴鐺率領聯邦艦隊解救了螢火蟲號的那次戰鬥。
丁正陽叉開五指,扶著腦袋,顫聲道:“在,在那一戰之前,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貨真價實的帝國軍,我對帝國軍所有的印象,不是來自前輩英雄們的回憶錄和戰鬥筆記,就是來自各種自欺欺人的宣傳片——無論在回憶錄還是宣傳片裡,帝國軍都是一些又弱又蠢的家夥,不過是依靠人海戰術妄圖淹沒我們而已。
所以,在過去幾十年間,我一直深深渴望能遇到真正的帝國軍,展開一場驚心動魄、光芒四射的戰爭,讓他們見識一下星海共和國最後捍衛者的厲害!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過,倘若我真的要為國犧牲,那最好的死法莫過於倒在這場戰爭最激烈的時候,像昔日最偉大的英雄‘成奇誌’那樣,用自己轟轟烈烈的犧牲,狠狠打擊帝國軍,為螢火蟲號爭取到無比輝煌的勝利!
可是,嗬嗬,當帝國爪艦隊真的在我麵前展開戰鬥隊形,當那些鋪天蓋地的晶鎧、蜂群式星空戰梭和張牙舞爪的強襲艦朝我們撲來時,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受騙了,一直被蒙蔽了!
我們不是對手,從頭到腳,方方麵麵都不是對手!
真人類帝國的強大,根本不是我們小小的螢火蟲號可以對抗,我們過去一千年的掙紮和逃亡,所謂光耀萬丈的英雄和慷慨激昂的抵抗,不過是飛蛾撲火,螳臂當車,自取滅亡的可笑把戲!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我們就是蚍蜉,就是比螞蟻更加不堪的蟲子!
沒用的,任何抵抗都是沒用的,什麼英雄豪邁,什麼熱血沸騰,什麼勇氣和犧牲,在絕對的力量鎮壓之下,都掀不起半片小小的水花!
死了,都死了!那一戰中,那麼多戰友和兄弟,同胞和親人都死了!怕死的死了,不怕死的也死了;敢於犧牲的死了,瑟瑟發抖的死了,英勇向前的死了,落荒而逃的也死了,都死了,全死了!
甚至,甚至連我的……”
丁正陽雙手捂著腦袋,腦袋深深埋到了胸口,泣不成聲。
“正陽……”
唐定遠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兩個兒子都在那一戰中戰死,而我們的高級軍官家屬區,又、又不幸遭到了對方炮火的猛烈轟擊,很多軍官都在那一戰中失去了不少家人,甚至像你一樣,失去了,失去了所有!
但正因為這樣,難道我們不應該更加仇恨真人類帝國,和帝國勢不兩立,一定要報仇的嗎?我們的家人和同胞,都是被帝國害死的!”
“不,他們不是被帝國害死的,他們是被你,被我們,被這個鬼‘星海共和國流亡政府’害死的!”
丁正陽又紅又腫,布滿血絲的雙眼,從指縫間噴湧出了令人無法直視的光芒,他咬牙切齒道,“如果沒有那些欺騙和蒙蔽,如果能早點兒認清楚形勢,如果能早點兒投降帝國的話,他們都不會死!我的兩個兒子不會死,我那五個可愛的孫子孫女都不會死!他們會活下去,會幸福快樂地過完一生!
嗬嗬,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是我從小就向那兩個臭小子灌輸什麼‘星海共和國永不滅亡’的思想,是我手挽著手帶他們去看《星海大戰》,一遍又一遍地看!是我告訴他們,軍人是宇宙中最崇高的職業,而星海共和國的軍人則是最最崇高的!是我向他們灌輸謊言,告訴他們什麼鬼……修真者是人類文明的戰刀!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他們兩個或許不會都參軍的,即便加入軍隊也未必會主動要求到最危險的第一線去。
如果他們沒有都參軍,我的孫子孫女們,至少不會都住在高級軍官家屬區裡,總有幾個會住在彆的艙室,他們會活下去,他們中間總會有一兩個活下來的,對吧,對吧,對吧!
所以,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星海共和國流亡政府害死了他們,是我們,是你們害死了他們!”
“正陽!”
唐定遠厲聲道,“你怎麼會生出如此可笑的想法?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固然是一場悲劇,但就算投降真人類帝國,難道你的後代,就一定能過上什麼‘幸福快樂’的生活?彆忘了帝國是怎麼對待普通人的!”
“我當然知道帝國的政策。”
丁正陽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原本的紅臉變得一片慘白,冷笑道,“但我的子子孫孫怎麼可能是普通人?我和兩個兒子的成就已經證明了我們的血統優良和基因強大,我的子孫後代覺醒靈根的幾率,一定是普通人的好幾倍,而我又會留給他們遠遠超過普通人百倍的修煉資源,普通人怎麼和他們鬥?他們一定能在殘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我的後代,在帝國生活,絕對比在這艘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的鬼船上生活要好,要好得多!”
唐定遠和崔靈風對視一眼,又掃了一下李耀的反應,冷靜道:“但我們並不是孤軍奮戰,在友軍的幫助之下,我們還是將那支帝國艦隊徹底殲滅了!
現在,我們並不隻有一艘‘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的鬼船,而是擁有整整七個大千世界,擁有一顆洪荒文明的遺跡星球,有整整一千億絕不甘心屈服於帝國殘暴統治的勇士,和我們並肩作戰!”
“那又如何?”
丁正陽怪誕地笑了起來,“我們消滅的僅僅是一支微不足道的爪艦隊,這支爪艦隊隸屬於一支帝國遠征軍,而這樣的帝國遠征軍,在帝國本土至少可以湊出十支吧?我看現在的星耀聯邦,就好像是幾百年前,仍舊活在迷夢中的我們一樣,等黑風艦隊展開突襲,他們就要步我們的後塵,繼續向星海深處的黑暗中逃亡了。”
唐定遠問:“明白了,在十年前那場遭遇戰中,你徹底嚇破了膽,淪為一個失敗主義者。”
丁正陽深吸一口氣,逐漸冷靜下來,冷靜地就像是一個死人,淡淡道:“我並不持有任何‘主義’,我們的失敗是客觀的,必然的,正在發生的,不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的——我的兩個兒子是最堅定的樂觀主義和勝利主義者,那又如何,有用嗎?晶磁炮在撕碎他們的身體時,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勝利主義,就稍稍延緩半秒。”
唐定遠問:“所以,之後十年,你就從一個失敗主義者,慢慢蛻變成了一個修仙者,並且在暗中宣揚失敗主義思想和修仙者的理論,侵蝕和轉化了更多人?”
丁正陽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艦長,直到此刻,螢火蟲號上發生了這麼大規模的叛亂,你還不明白嗎?我不過是一個粗鄙不文的水手,最多管管甲板層的事情,又有何德何能去蠱惑那麼多人,把他們都變成修仙者?
不,不是我乾的,是他們自己。”
唐定遠皺眉:“他們自己?”
丁正陽道:“沒錯,你該不會以為,在十年前那場幾乎毀滅我們的遭遇戰中,被深深刺激到的隻有我一個人吧?不,還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場可笑的夢中。
不僅僅是我,也不單單是成玄素,這些人的數量比你們想象中更多。
我並不是‘蠱惑’他們,僅僅是‘發現’了他們而已——在黑暗中,我們總是很方便就能嗅到同類的氣息,所有‘如夢初醒’的人都擁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彼此。”
唐定遠不動聲色道:“然後呢,你們乾了什麼?”
“沒乾什麼,一開始大家隻是小心翼翼地聚集在一起,互相傾訴在戰爭中喪失親人的痛楚,並探討未來的出路而已。”
丁正陽道,“那次遭遇戰是我們數百年來第一次和帝國軍的正麵交鋒,除了星艦的嚴重損失之外,船上很多人都出現了非常嚴重的心理問題和戰後創傷綜合症,所以那段時間,各種討論會、冥修會、心理輔導小組都大行其道,我們混雜在裡麵,倒也不算顯眼。
經過漫長的討論,激烈的爭執和痛苦的自我剖析之後,我們達成一致意見——這場做了一千年的夢,該醒了!”
“是呂輕塵?”
唐定遠繼續問道,“是帝臨會那個所謂的‘呂真人’讓你們得出這個結論的?”
“不完全是,呂輕塵是後來的事,是我們螢火蟲號上‘修仙者小組’成立之後很久的事情了。”
丁正陽道,“自從我們駐紮到龍蛇星域邊緣之後,得知了不少星耀聯邦的情況,自然也知道了本土修仙者組織‘帝臨會’的存在,我們當然也想過要和帝臨會接觸一番,一方麵探討最新的修仙理論,另一方麵也是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甚至是從他們那裡,打探到帝國遠征軍的消息。
不過,帝臨會行事非常隱秘,我們那時候又極為弱小,也不敢太過張揚,一時間倒沒有太好的辦法。
直到有一次,我派一名心腹去魚龍城,執行修仙者小組的秘密任務——”(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