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武再次清醒過來時,老婆已經走了,小屋收拾得乾乾淨淨,沒留下她和兒子的半點氣息。
趙振武在床沿上怔怔坐了半天,不知怎麼,摸到了自己腰間的配槍。
勳章和戰刀都被人搶走,這柄將軍配槍倒是沒人要,大約這槍也和現在帝都的將軍一樣,多如牛毛,並不值錢吧?
趙振武將微型矢爆槍掏出來,貼在大腿根兒上細細摩挲著,槍口綻放出來晶瑩剔透的光彩,不知怎麼,充滿詭異的吸引力,令他忍不住張開嘴,要將槍口……
“咣咣咣咣!”
有人砸門。
趙振武一個激靈,觸電一樣將配槍丟得遠遠的,定了定神,道一聲:“誰啊?”
“老趙,是我。”
熟悉的聲音在外麵悶悶道。
開門一瞧,是他在將校學習班裡的同學賀鵬。
修仙者在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對自己的實力有絕對的自信,彼此自然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不止。
不過到了戰場上,在一顆星球甚至一條戰壕裡摸爬滾打,偶爾也會結下過命的交情。
特彆是大家都被打爆了境界,淪落到將校學習班這個火坑裡,再沒什麼可以算計和利用的,同病相憐之下,友誼倒也相當純粹呢!
修仙者也是人,某些時候也會講義氣的,這位“賀鵬中將”的際遇和趙振武相差無幾,兩人脾氣相投,在戰場上就有不錯的交情,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更是莫逆之交。
見是賀鵬上門,趙振武心裡還有些惴惴不安,還以為他知道了自己和老婆的矛盾,才上門安慰。
不過看好兄弟神色淒然的模樣,又不怎麼像,當下皺眉道:“怎麼回事?”
賀鵬重重歎了口氣,搖頭道:“周力夫死了,死得好慘,唉!”
“什麼!”
趙振武悚然一驚。
他們所說的周力夫亦是將校學習班的同學,帝國軍的中將戰團長,早幾十年前就是第一象限外圍世界凶名卓著的狠人。
此君是角鬥士出身,心狠手辣,修為強橫到極點,據說曾有連勝三十五場的輝煌戰績,巔峰時期修煉到元嬰期初階,號稱“鬼屠夫”!
在將校學習班裡,周力夫亦是名氣極大的一名學員,此公性格豪爽,交遊廣闊,隱隱也算是眾多學員中的核心人物。
沒想到,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
“老周和你我不同,我赤條條一個人沒半點牽掛,你就老婆和一個兒子,負擔也不算重,老周卻有足足五個兒子,而且各個看著都有修煉天賦,都需要砸下大把資源去供養。”
賀鵬走進屋來,一屁股坐下,拍著大腿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五個嗷嗷待哺的壯小夥在家裡嗷嗷待哺,光靠老周那點兒津貼和補助怎麼夠?
“小孩的前途要緊,沒辦法,隻好重操舊業,不知怎麼聯係上了帝都地底世界的一處黑暗競技場,又去打比賽。
“唉,他以為自己還是幾十年前的‘鬼屠夫’麼,戰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蛋都被聖盟人打掉了一個,還鬼什麼鬼,屠什麼屠?依靠藥物刺激,勉強贏了兩場,昨晚遇上棘手的角色,又貪圖大把獎金,好像說多熬一個回合,哪怕輸了也能多拿一筆錢,結果在台上給人……活活打死了!
“他娘的,當年他帶領八百角鬥士組建的‘血屠戰團’多霸道,多威風,多強橫啊,在前線槍林彈雨、刀光劍影這麼多年,沒叫聖盟人給打死,回到帝都卻是死得這麼窩囊!”
趙振武心裡五味雜陳,頗有兔死狐悲之感,忍不住動了真感情,亦是哀歎起來。
“這還不算——”
賀鵬抹著眼角道,“屍首被人運回家來,老周家裡那口子當場就不對了,也不哭也不鬨,還和競技場的工作人員說謝謝,等所有人都走了,快到天亮時,竟然要帶著五個兒子,和老周同去呢!”
“啊?”
趙振武大吃一驚,倒忘了自己剛剛還險些將槍塞到嘴裡,“怎麼做這樣的傻事,救回來沒有?”
“幸好有一家要賬的,天沒亮就去他家踹門,發現及時,倒是都沒事。”
賀鵬道,“隻不過救回來又如何,老周這根頂梁柱沒了,這個家也就垮了,五個小家夥往後的路該怎麼走呢,沒有足夠的資源,一輩子就窩窩囊囊地當‘原人’?
“現在將校學習班的同學都去了老周家,老周生前和大家處得也算不錯,大家商量著,總要齊心協力幫忙,一起把他的身後事給對付過去——咱們不能活著窩囊,死了也這麼窩囊,對吧?”
“對!”
趙振武斬釘截鐵道,“走,走,同去,同去,我就不信了,這麼多少將、中將聚在一起,還不能把一名戰友風光大葬!”
兩名帝國軍中將夾著包裹弓著腰,貼著牆根,深一腳淺一腳,朝周力夫在三十六區深處的窩棚走去。
賀鵬自然也察覺了趙振武的異樣,問他有什麼心事。
趙振武不好意思說自己老婆跟人跑了,想了想,就把家傳寶刀被人坑走這件事說了出來。
說完,歎口氣,恨恨道:“擱十年前,那樣虛有其表的護衛,我一隻手打他們八個!”
“可惜你我都在前線受了重傷啊,現在輪到人家一隻手打我們八個了。”
賀鵬苦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世態炎涼到這種程度,真他娘的老天不開眼啊!”
兩人長籲短歎,又說些熟悉的同學、道友近況,隻是說來說去都是悲悲慘慘,淒淒切切,全無半條振奮人心的消息。
又說到“戰神”雷成虎,趙振武勉強振作精神,說他聽到一個消息,遼海侯雷成虎看不過去雜號將軍、光杆司令的慘狀,極有可能向元老院呼籲改善他們的處境,要是真的就要好;賀鵬苦笑著搖頭道,兄弟你這個消息已經過時了,最新消息是雷將軍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連兵權都要被削掉啦,哪有餘力管他們?
趙振武“哦”了一聲,縮著腦袋不再說話,兩人一路悶悶地走,不一時,便來到周力夫家的陋巷。
此刻,這條不到三米寬的窮街陋巷裡,已經擠滿了雜號將軍、光杆司令們。
一件件黑色、灰色和黃褐色的將校呢子服,罩住了一條條人不人、鬼不鬼的幽魂,將氣氛烘托地莊嚴肅穆,又壓抑到了極點。
巷子深處好像有女人像鬼唱戲一樣在哭,哭得趙振武心煩意亂,不知怎麼又想起自己老婆。
用力晃了晃腦袋,舉目望去,都是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同學——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們,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樣,渾身上下寫滿了“窘迫”二字,也有人唉聲歎氣,有人咬牙切齒,有人橫眉怒目,有人攏著嘴巴在竊竊私語,也有人朝趙振武和賀鵬輕輕點頭,像是彼此締結了什麼秘密的盟約。
趙振武和賀鵬擠進人群,忽然聽到除了哭聲之外,還有人聲嘶力竭地在吼叫,叫著一篇詩歌也不知道遺書之類的東西,影影綽綽聽到這麼幾句:
“戰場上慘死的健兒,星海中漂泊的英魂,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吧,看看後方這些用你們累累白骨堆砌起來的血色豪門!
“你們在前線白白送死,家人在後方忍饑挨餓,那些貪官汙吏和權貴門閥們,卻是用你們的血肉,換來輕歌曼舞,燈紅酒綠,窮奢極欲!
“誰能可憐你們,誰會記得你們,誰可以保護你們無辜的家人?就讓這淒風苦雨來得再猛烈些,掩蓋掉你們淒厲至極的叫聲吧!”
趙振武攥緊拳頭,低聲問道:“這是什麼詩還是歌,誰寫的?”
“不知道。”
賀鵬搖了搖頭,“總是哪位苦悶至極的學員編的吧,這兩天很多人都在編,都在唱——不然,還能如何呢?”
兩人好不容易擠進靈堂,就看到周力夫的遺孀一身素白,癡癡呆呆地跪在地上,旁邊還有五個小家夥有些不知所措,瞪圓了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周遭這些應該威風凜凜的“將軍”們。
一名女軍官正在小聲勸慰著周力夫的遺孀,不知說什麼觸及了傷心處,周力夫的遺孀忽然又“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我也不想死,我想活,我想好好活下去啊!可是大姐,怎麼活,我們又該怎麼活下去啊?”
一番話,戳到所有人的痛處,那女軍官愣了半天,竟然也和遺孀一起哭起來。
哭聲如病毒般傳染,真人類帝國曆史上或許從未發生過的咄咄怪事上演了,窮街陋巷中,成百上千名修仙者都觸景生情,一個接一個啜泣起來。
氣氛渲染到位,就連趙振武和賀鵬都跟著掉了幾顆真心實意的眼淚。
眾人正哭到傷心處,人群深處忽然有軍官高聲道:“大家都是堂堂正正的帝國軍人,帝國墮落到這種程度,難道我們就在這裡偷偷摸摸哭兩聲就算了嗎?”
人頭攢動,燈影搖曳之下,也看不清究竟是誰說話。
又有人反駁道:“現在大家沒兵沒槍,大多都傷病纏身,境界暴跌,縱然有心報國,但除了暗自垂淚之外,還能如何?”
第一個開口的軍官道:“縱然隻能痛哭流涕,也不該在這裡偷偷摸摸地哭,哭到死都沒人知道,要哭就去元老院門口,光明正大、驚天動地的大哭一場,讓全帝國所有民眾都知道我們的遭遇!”
第二名軍官繼續反駁:“誰不知道現在帝都正在戒嚴,四大選帝侯家族的精銳將元老院圍個水泄不通,隻怕他們還沒接近元老院百八十裡就被發現,一一驅散和抓捕了,哪裡能‘驚天動地’呢?”
“各位——”
第一名軍官終於挺身而出,站到高處,義憤填膺道,“各位道友,各位同學,各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最高當局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到這種程度,我們實在忍無可忍了!周將軍今天的遭遇,就是咱們所有人明天的下場,大家真要逆來順受,坐以待斃,就這麼窩窩囊囊地等死嗎?
“沒錯,我們手無寸鐵,更沒有要犯上作亂的意思,但大家生計無著,走投無路,聚在一起大哭一場,向最高當局示威,向億萬民眾叫屈——諸位難道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元老院被重兵把守,自然是去不得呢,那麼……對了,皇陵,我們去皇陵,對著真人類帝國千年來曆代陛下,對著‘修仙者之祖’黑星大帝武英奇的陵寢,痛快淋漓地哭一場,好好訴說我們的冤情,請黑星大帝在天之靈,為我們這些飽受冤屈的後世修仙者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