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鐵廠中央正對著地熱能源井的廣場,烈焰蒸騰的映照之下,無數工人的圍觀中,上百名無憂教的骨乾被押了出來。
經過連續幾天的拷問,他們的身體都不同程度受損,不少人互相扶持著踉蹌前行,沉重的鐐銬拖曳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和一連串微弱的火星。
隻是,他們臉上既沒有死亡來臨的恐懼,也沒有修煉《忘憂決》時的冷漠和茫然,隻有淡淡的欣喜和釋然。
每個人都輕輕哼著古老而溫暖的調子,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走向自己的結局,並將最後的微笑,留給四周圍觀的工人們。
和半個多月前,李耀在大鐵廠上空奏響,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戰歌不同,這調子幾乎低到了塵埃裡,又像是灰燼中尚未熄滅的煤核那樣黯淡,卻充滿著“潤物細無聲”的感染力。
暴動失敗之後,自願留下來的工人們原本已經心如死灰,拖曳著行屍走肉般的身體,把自己鑲嵌到流水線和礦洞深處,任由修仙者擺布。
但眼前這一幕——徐誌成、石墩漢子“老師”等人的微笑,還有他們輕輕的哼唱,卻是重新喚醒了工人們沉睡的心靈,像是往他們的喉嚨裡撒了一把摻了鹽的綿白糖,錯綜複雜的滋味,重新湧上心頭。
不知是誰第一個起頭,所有工人都附和著徐誌成等人,一起輕言細語地唱起來。
或許他們早已將歌詞遺忘,或許他們連節奏都記得支離破碎,甚至有些年輕的工人從未聽過這旋律,但這旋律其實很久以前就鐫刻在他們的基因之上,他們隻需鼓起勇氣,放開喉嚨,聲音自然而然就會流淌出來。
這樣溫暖的旋律,卻是令修仙者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厲明輝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就連半個多月前,無憂教大暴動時那首震撼人心的戰歌,似乎都沒此刻工人們近乎呢喃的吟唱詭異和可怕。
“不許唱,不許唱!”
修仙者揮舞著電磁戰鞭,在半空中“啪啪”甩出一團團刺眼的球狀閃電,扯著喉嚨吼叫。
歌聲卻像是一片平靜的海洋,很快將這幾朵小小的電火花吞沒。
工人們既然已經心如死灰,自然不會再害怕修仙者的威脅。
厲明輝卻不敢大開殺戒——大部分工人全都逃跑了,新的工人和靈能傀儡又沒這麼方便調集過來,他手頭隻有這些可用之人,原本要完成月無雙交待下來的生產任務就難於登天,要是再激起工人的怒火,完不成任務,連他都要給這些低賤的狗雜種陪葬啦!
厲明輝隻能咬牙切齒地命令手下和戰鬥傀儡將工人們儘量分割開來,不給他們聚集成一團的機會,隨後命令劊子手快點兒行刑,免得夜長夢多,原本還準備了一篇花團錦簇、恩威並施的判決書,也準備等斬下這些人的腦袋之後再說了。
整座大鐵廠就是這樣,死寂和混亂十分矛盾地共存著,恍若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海洋,或者岩漿即將噴發的火山。
這一幕,都被趴在大鐵廠西南麵廢棄岩壁之上,一處隱秘礦洞內的偷襲者看得一清二楚。
包括此刻大鐵廠全新的火力點設置,以及禦林軍精銳和獵魔女們的數量以及巡邏線路,全都化作瀑布般的數據和閃閃發亮的半透明線路圖,在偷襲者身旁的晶腦光幕上一一浮現。
金發金毛的少年扛著一柄重型反護盾狙擊槍,鎖定了一處又一處火力點,並設置好相應的射擊參數,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心急如焚道:“龍姐姐,徐護法他們就要被修仙者處死了,咱們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下去救人?”
“一路上我已經說過很多遍,現在我再說最後一遍——我們不是來救人,而是來殺人的,真想救,你自己下去救!”
龍揚君將瀑布般的黑發盤成一團繞在腦袋後麵,嘴裡咬著一柄藍汪汪的匕首,臉色冰冷如鐵,“下麵有這麼多禦林軍精銳和獵魔女,還有月無雙這個天魔審判庭的女魔頭親自坐鎮,怎麼救?
“你彆小看月無雙,雖然過去幾十年她在帝國所有化神中不算最聲名顯赫、出類拔萃的那一檔,但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天魔審判庭的衰弱而拖累的。
“從過去幾個月的戰鬥表現來看,她絕對當得起‘詭譎叵測,心狠手辣’八個字,天魔審判庭過去幾百年誅滅天魔、研究幽能的成果,全都凝聚到她身上了。
“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救出這麼多工人和無憂教徒,怎麼可能?
“能找到機會乾掉她,已經是最理想的結果了,至於乾掉她之後修仙者對大鐵廠的控製會不會崩潰,工人和無憂教徒又能逃出多少,那就自求多福吧!”
厲嘉陵急道:“可是——”
“沒有可是!”
龍揚君狠狠瞪了少年一眼,“你以為我喜歡回到這裡?你以為我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患了失心瘋,才願意回到被修仙者重兵把守的大鐵廠來扮英雄?
“還不是身受重傷,彈儘糧絕,被那兩個化神追得走投無路了,才不得不殺個回馬槍來這裡碰碰運氣!
“聽著,我們的彈藥、燃料還有靈能儲備都所剩無幾了,最多隻能堅持一場短促突擊的戰鬥,絕不可能和修仙者繼續糾纏下去,更沒有節外生枝的能力。
“現在方圓數百裡內,隻有大鐵廠儲存著足夠的資源,能讓我們得到有效補給,而且誰都想不到我們竟然還有膽子殺回來,所以這裡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就是我們冒險回來的理由,唯一的理由!
“過去幾天我們使出渾身解數,好不容易才稍稍甩開了那兩名化神的追殺,爭取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但我們設置的迷魂陣不可能騙過他們太久,把戲一旦戳穿,他們肯定很快就會反應過來,以最快速度回防大鐵廠的,我們最多隻有六個小時到半天;最少,最少五分鐘後,他們就會從我們屁股後麵殺出來了!
“以一敵三,我絕不是對手,所以必須在其餘兩名化神沒出現之前,先乾掉‘月魔’月無雙,再得到足夠的補給,養精蓄銳麵對新的敵人。
“乾掉了月無雙,僅僅對付兩名化神的話,還有周旋甚至逆轉的餘地,否則,直接抹脖子上吊吧!
“總之,現在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記清楚你的任務,然後祈禱我能順利乾掉月無雙吧,果真如此,下麵的人或許還有幾個能活下來;如果你還是三心二意,患得患失,一個都彆想救!”
“我、我明白了,對不起,龍姐姐。”
厲嘉陵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又關切地問,“龍姐姐,你的傷怎麼樣了?”
“死不了。”
龍揚君臉色慘白,麵無表情,眼底冒出陰鬱的寒意,一字一頓道,“我龍揚君可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殺的,三個化神哪裡夠,起碼來十個啊!”
“也不知道耀哥究竟去了哪裡。”
厲嘉陵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道,“要是他在這裡就好了。”
“彆在我麵前提這個禽獸!”
龍揚君果然怒氣衝衝地說,“要不是他……花言巧語欺騙了我,我怎麼可能稀裡糊塗掉進這團該死的漩渦,鬨到現在引火燒身的下場!
“一開始我好心好意讓他逃跑,他偏偏不跑,還要大義凜然上去玩命;等我們都被他拖下水,他反倒鬼鬼祟祟逃跑了?簡直人渣!
“我告訴你,我這輩子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認識你大哥這個人渣,還有那麼一瞬間竟然真的把他當成好朋友;而我犯下的第二大錯誤就是竟然愚蠢到相信他的話!天,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羞愧難當,當時我究竟被什麼鬼迷了心竅,怎麼會變得和他一個樣!”
“這個……”
厲嘉陵想了想道,“其實也不能怪龍姐姐鬼迷心竅,主要是耀哥太狡猾,太會煽情了。”
“所以說,如果他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龍揚君惡狠狠道,“我一定不會再給他說話的機會,乾脆利落一刀劈了他,世界就安靜了,宇宙就和平了!”
厲嘉陵不知該怎麼回答,隻好專心致誌將注意力集中在瞄準鏡上。
瞄準鏡中,刑場之上,佩戴著鋼鐵麵罩的劊子手已經發動了鏈鋸劍,寒光閃閃的鋸齒飛快旋轉起來。
徐誌成等人被戰鬥傀儡鎮壓在地上,在和鋼鐵的抗衡中,腰板挺得更直。
厲嘉陵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掌心濕漉漉的,渾身上下每一束肌肉全都繃緊,都無法遏製朝劊子手的眉心扣下扳機的衝動。
腦海中不知怎麼,又浮現出李耀渾身浴血,以一敵萬的畫麵。
耀哥是真的落荒而逃了嗎?
億萬分之一的奇跡真的不可能出現,他們真的沒辦法救出所有人嗎?
劊子手高高舉起了鏈鋸劍,首當其衝的就是大護法徐誌成。
厲嘉陵從瞄準鏡中看到了徐誌成的笑容,手指簡直要發出尖叫,然後爆炸了。
“動手吧。”
就在這時,龍揚君輕輕拍了拍他的屁股,“我已經鎖定月無雙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