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平台緩緩上升，像是將他們從黑暗而憋悶的深淵裡拉起。

直到他們重新回到島嶼上方，迫不及待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感受到了陽光撫慰每一寸皮膚的溫暖，李耀才稍稍擺脫那刺骨的陰寒之意。

“你平時不是很能說會道嗎，怎麼今天半途而廢了？”

龍揚君笑眯眯地看著李耀，“怎麼不和這位宋光赫上校繼續搞一搞大道之爭，用你熱血沸騰、激情四射的中學生思想去辯駁他，感化他了？”

“辯駁個鬼！”

李耀看著旁邊柵欄裡關著的精神病人，沒聲好氣道，“遇到能講道理的人，才要講道理，比方說修仙者講的雖然都是歪理，但歪理也是道理啊，那就算是武英奇之流，也是可以搞一搞大道之爭的。

“而這個宋光赫上校，或者說全體聖盟人，壓根兒沒打算講道理，純粹是耍無賴嘛，反正什麼都是神的安排，連神被我乾掉了都是神的安排，神的腦袋被我砍下來當球踢，當夜壺使，都是神的安排——自欺欺人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好說呢？

“就好像這些精神病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根本拔不出來了，和他們講道理有用嗎？

“話又說回來，這位宋光赫上校也是個可憐人，我大致能猜到他為什麼對‘至善之道’篤信不疑，易地而處，換成我是他，或許也是一樣吧？”

“哦？”

龍揚君微微一怔，“這怎麼說？”

“你看他的資料嘛！”

李耀搖晃著手腕晶腦，“這位宋上校雖然出身四大選帝侯家族之一，卻是宋家核心圈子裡的邊緣人物，這種不上不下的地位是最折磨人，最焦慮的，想要擠進真正的核心圈子比登天還難，但一不留神又會被踢到旁係裡去，還要受旁係的歧視和敵對。

“他就在這種兩頭受氣的環境中艱難成長，掙紮求存，不知做了多少喪儘天良的事情，出賣了多少朋友，甚至出賣自己的屁股，還間接害死了自己的一個孩子，才混了一個上校戰團長當當，豈料剛剛風光上任沒幾天，就倒黴遇到聖盟突襲，被抓去當了俘虜。

“等他當了十幾二十年的聖盟人，再次被帝國俘虜，回到老家一看，嗬，老婆當上了交際花，整天周旋在無數男人之間，還有兩個孩子，一個變得瘋瘋癲癲，另一個比過去的他更加心狠手辣，純粹是個血腥屠夫，而且從老婆到兒子都堅決和他劃清界限，他隻能在‘叛徒’和‘精神病患者’兩個身份裡二選一。

“你倒說說看，換成你是他，你願意從洗腦狀態中清醒過來，麵對如此慘淡的現實嗎？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宋上校未必是‘不能懂’道理，他是‘不想懂’，‘聖盟人’的身份已經變成了宋光赫上校最後的保護盾和避風港，他隻有把自己深深埋在所謂‘眾神的光輝’後麵，才有勇氣繼續活下去，倘若他真的清醒過來，清清楚楚去麵對所有一切，恐怕早就精神崩潰，當場自殺了！”

龍揚君深深凝視著李耀：“咦，你竟然舍得動用寶貴的計算力，又把智商提升到標準線以上了，竟然分析得這麼透徹！”

“好鋼用在刀刃上嘛，這時候智商不上線，還什麼時候上線？”

李耀歎了口氣道，“其實古往今來的宗教，還不都是這樣，關鍵不是宗教的謊言編得多麼有道理，而是殘酷的現實總不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甚至是讓絕大多數人都很不滿意，在現實的壓迫下走投無路，隻好投奔虛無縹緲的‘眾神的懷抱’，這也算一種自我麻醉，自我保護吧？否則，看清楚冰冷的現實又如何，知道沒有眾神的存在，隻有黑暗的宇宙又如何，還不是要痛苦一輩子？

“所以，你說‘聖盟和帝國是一枚硬幣的兩麵’，我非常讚同這個說法。

“帝皇雖然驅逐了妖族，統一了星海，但‘三萬年大黑暗時代’的遺毒一直沒有徹底掃清過，最近萬年的星辰大海，還不是一片人吃人，強者壓迫弱者的黑暗世界，和妖族的統治又有什麼本質不同呢？而真人類帝國，就是這種壓迫登峰造極的象征，在如此強烈的高壓下，非但‘地底原人’這樣的被壓迫者生不如死，就連宋上校這樣的壓迫者也在劫難逃，正如他所說，‘陷入火焰和毒液的深淵中’，壓迫者和被壓迫者都找不到出路，生活在無儘的痛苦和絕望中，宗教這種麻醉劑自然就應運而生啦！”

龍揚君叉開五指，在李耀麵前晃了晃：“天哪，這真是你嗎，你的智力爆發起來，還真是嚇人一跳！”

李耀咧嘴一笑：“那必須的，怎麼說都是‘九界至尊，聯邦國父’嘛，這點兒水平都沒有，那還得了？

“總之，親眼看到這麼多聖盟人的生活狀態，還和宋上校這樣深度中毒的‘至善族’交流過，我對聖盟的本質，大致也有所了解了。

“其實要徹底解決聖盟的問題，說難也不難——有新鮮龍蝦，誰還願意吃合成食物呢；有真實存在的女朋友，誰還願意玩橡膠娃娃呢；有幸福快樂的現實生活，誰還願意躲在宗教的幻境中不肯出來呢？隻要加快帝國革新的腳步，深化帝國革新的理念，用修真者的思想去改造帝國，打造和諧美好的新帝國，令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奮發向上的話，聖盟這套騙人騙鬼的東西，哪有什麼吸引力呢？”

“有道理。”

龍揚君點了點頭，隨後向李耀伸手，“那麼，請問你的新鮮龍蝦，有血有肉的女朋友，以及深化革新，讓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幸福快樂的資源又在哪裡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李耀撓著亂糟糟的頭發，滿臉無奈道，“帝國已經病入膏肓，就算要治療和調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根據皇後，哦，是太後殿下對神墓入口開放時間的推測，以及宋上校剛才對‘眾神降臨’的預言來看，一年半載之內，必有幾十萬年未遇的大事發生。

“想要在一年半載之內，乾脆利落解決聖盟的問題，的確……難於登天啊！”

“看來，你的‘黑子計劃’，想不實施都不行了。”

龍揚君笑了笑，道，“在絕大部分聖盟人的心裡，我算是一尊小小的毛神，而在另外一小部分‘黑子’心裡，你大約也能算是一尊小小的毛神，卻不知道我們兩尊毛神，是否能對抗那些沉睡幾十萬年的盤古族，真正的‘眾神’呢？”

“我是絕不信神的。”

李耀搖了搖頭，斬釘截鐵道，“所以我也絕不會裝神弄鬼，假借神的名義去蠱惑那些‘黑子’，我們都是人，隻是人——‘人類’這個身份已經足夠尊貴和強大，有什麼必要，還要去扮演一個虛無縹緲的神呢？”

“我也不相信有那種具體的人格神存在。”

龍揚君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幽遠，聲音漸漸空靈而通透，“但是，宋光赫上校最後的話未嘗沒有道理，盤古族並不是真正的神，僅僅是神的億萬光芒中的一縷，甚至是一縷光芒折射到三維世界的，斑斑駁駁、支離破碎的倒影。

“如果我們不把它稱之為‘神’，而是最初的造物主，億萬年前第一個覺醒的智慧生命，造成這個智慧生命覺醒的原因，塑造整個宇宙的終極法則，或者乾脆就叫……‘天道’，你又相不相信它的存在呢？”

李耀的表情嚴肅起來：“等等，我糊塗了，你究竟站在哪邊的？”

“我一直都站在中間啊。”

龍揚君微笑，“彆忘了，我是半盤古半女媧的怪物，我當然不認為自己或者盤古族就是真正的神，但如果說盤古族領悟了一部分的‘天道’，成為‘天道’的使者，心甘情願融入到了‘天道’億萬光輝的一縷之中，這種說法，未嘗不可接受呢！

“告訴我，李耀，倘若‘天道’真的存在，你究竟會順從它，還是違逆它？”

這個問題，再次讓李耀沉默了很久。

在淩冽的海風吹拂下，他的雙眼越來越亮。

“人定勝天。”

李耀道，“倘若天道真的存在，我一定會竭儘所能去研究它，探索它，並最終——征服它！”

兩人頂著海風，回到了自己的飛梭車旁，

諸葛經綸來為他們送行，並約好了下次見麵的時間——李耀準備捐助第三研究所一批器材，主要是超高性能的晶腦，當然也是為了他摸索“黑子計劃”的方便。

“黑風王實在太慷慨大方了。”

諸葛經綸看著李耀開出來的捐助列表，笑得合不攏嘴，又朝李耀擠了擠綠豆小眼，“歡迎黑風王隨時大駕光臨，雖然咱們這個地方看起來不怎麼樣，但是當整個世界都變得黑白顛倒、奇形怪狀時，或許精神病院才是唯一正常而真實的地方，隻有在這裡才能找到您想要的答案呢？

“記住這句話，我覺得您和精神病院有緣，有朝一日……”

諸葛經綸親自幫他們關上車門，在海風中用力揮手，笑得無比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