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近乎夢囈的呢喃,繚繞在“黑夢”雲海心臉上的迷霧,緩緩融解和流淌下來,就像兩條混濁的溪流,在他不斷顫抖的臉龐上縱橫交錯。
而他始終隱藏在黑霧後麵的雙眸,也終於在李耀和楚之曉麵前一覽無餘。
無論李耀還是楚之曉,都從未見過如此清澈,如此深情,又如此痛苦的眼睛。
即便光是想一想,隱藏在這雙眼睛後麵的神魂,究竟承受著多大的痛苦折磨,都令他們跟著酸澀起來。
“支撐我在地獄中苦苦掙紮到今天的唯一理由,就是我的家人可以在美夢中度過餘生。”
雲海心任由黑霧融解的淚水恣意流淌,道,“但是現在,永恒光明號變成這副樣子,家人的美夢統統幻滅了,他們或許會想起往昔的一切,或許變成了窮凶極惡的野獸,或許會在衝擊艦橋的時候被守衛擊殺,或許會在永恒光明號的自爆中,被炸得粉身碎骨。
“嗬嗬,嗬嗬嗬嗬,既然如此,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我又何必繼續對至善上師卑躬屈膝,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呢?”
他一步步朝楚之曉走來。
“冷靜點,黑夢。”
楚之曉極不願意和這個難纏的隊友為敵,急促道,“你該不會認為,這一切都是我們造成的吧?”
“放心,我不會遷怒於人,我知道這一切和你無關,你亦不過是一件可憐的工具而已。”
雲海心的腳步稍稍停頓,眉眼間的悲哀愈發濃烈,“隻不過,傀儡王答應我,隻要我聽從他的命令,幫他完成一件小小的任務——也就是拖延住你,幫他打破你的心靈防壁,讓你的腦域徹底開啟,他就會拯救我的妻子和兒女,讓他們繼續過著無知而幸福的生活。”
“怎麼可能?”
楚之曉尖叫道,“這麼拙劣的謊言,你竟然都相信?永恒光明號已經崩潰了,就連至善上師動用整個聖盟的資源,在如此緊要的關頭,都未必能複製一艘新的‘永恒光明號’出來,就憑傀儡王這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宇宙公敵,他憑什麼能保障你妻子和兒女的安全,並給他們虛幻的幸福?不可能的,他絕不可能掌控‘永恒光明號’這麼大規模的實驗艦,更沒有那麼充足的資源,維持一座虛幻的樂園!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會想不到,醒醒吧,黑夢!”
雲海心笑了,笑得齜牙咧嘴,笑得無聲無息,笑得比九幽黃泉的厲鬼嚎啕大哭還要難看。
“沒錯,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當然能想到,但傀儡王依舊說服了我。”
雲海心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傀儡王指出了我們思維的盲區——誰說一座‘永恒光明號’這樣的夢幻樂園,非要建立在現實世界呢?既然是夢幻樂園,直接建立在夢境中,豈不是更好?
“是,相比至善上師掌控的整個聖盟的資源,傀儡王能掌控的資源自然極少,絕不可能維持如此龐大的‘永恒光明項目’,但僅僅劫持一艘中小規模的星艦,攜帶足夠維持上百年的資源,徜徉於星海深處,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還是有可能的吧?
“星海浩瀚,要找區區一艘星艦,無異於大海撈針,昔日真人類帝國耗費大量兵力去搜索星海共和國的最後一艘星艦‘螢火蟲號’,足足千年,亦是徒勞無功。
“而這艘被傀儡王控製的星艦,自動化程度極高,用不著多少船員操縱,它運載的則是一批特殊的貨物——人類的大腦。”
“人類的……大腦?”
楚之曉難以置信,“什麼意思?”
“很簡單,傀儡王沒辦法救出我妻子和兒女的血肉之軀,這些東西太消耗資源,而且也沒什麼必要。”
雲海心解釋道,“但他至少可以救出我妻子和兒女的大腦,將他們的大腦放置到特殊的生化倉中,注入高能營養液和神經交互液,再接駁各種晶線,給予不同的刺激,由此,就可以將我妻子和兒女的神魂,‘上傳’到某個虛擬世界,傀儡王稱之為‘靈界’中。
“靈界就像是一款豐富多彩,美輪美奐,極儘奢華之能事的虛擬遊戲,根本耗費不了多少資源,隻要消耗一丁點計算力,就足以維持他們的幸福,比‘永恒光明號’上更多十倍的,無比的幸福!
“傀儡王甚至還能掃描我的大腦結構,用計算力模擬出我的神魂特征,在虛擬世界裡再造一個我,讓這個虛擬的我和妻子偶遇並相愛,一家人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
“這——”
楚之曉臉色煞白,半天說不出話。
李耀亦生出頭皮發麻之感,傀儡王——呂輕塵果然死性不改,走到哪裡都要實現他的“虛靈計劃”!
“何必如此大驚小怪,你應該知道,這種‘缸中之腦’技術,在聖盟都算是相當成熟了。”
雲海心淡淡道,“就在你誕生的‘魔童項目’裡,亦有大量魔童失去了身體,隻剩下大腦依舊活著,隻不過他們是承受無休止的痛苦,而我的妻子和兒女將享受永恒的幸福,如此而已。
“思想再開放一點,在靈械義肢和靈械義體都大行其道的今天,很多身受重傷的人都會替換身體器官,某些嚴重傷殘的患者,喪失了99%的血肉之軀,隻剩下大腦被靈械義體承載,不也很正常嗎?”
“但就算一個人丟失了99%的血肉之軀,甚至連大腦都失落了,變成鬼修,要依靠靈械義體才能穿行於人間,至少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楚之曉咬牙道,“而你卻要把妻子和兒女都變成‘缸中之腦’,永遠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你真的頭腦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雲海心愣了半天,忽然抱著肚子,無比癲狂地笑起來。
黑色的淚水從嘴角滑下,滴落在他的腳邊,就像是黑色的血珠。
“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真實和虛假的界限究竟在哪裡呢?”
雲海心在狂笑中抬頭,雙眸清澈到李耀和楚之曉都無法直視的程度,“永恒光明號是物質組成,真實存在的,但永恒光明號上的人們,他們的生活就是‘真實’嗎?
“聖盟也是真實存在的,但至善上師的謊言,真能令所有人都深信不疑,那些被洗腦灌輸出來的一切,就是你追求和捍衛的‘真實’的嗎?
“哦,我的老家,真人類帝國倒是真實的,但那種弱肉強食,爾虞我詐,血腥殘酷的真實,又有什麼意義呢,誰又願意讓自己的家人和後代,永遠生活在那樣的‘真實’之中?
“倘若隻有兩條路可走,虛幻的天堂和真實的地獄,少校,你告訴我該怎麼選,我想,不難吧?
“或者,你教我,不聽傀儡王的蠱惑,我又該怎麼拯救自己的妻子和兒女,難道再一次去至善上師的腳下搖尾乞憐,求他們將我的妻子和兒女,安排到另一艘實驗艦上?姑且不論聖盟還有沒有第二艘‘永恒光明號’,就算有,那不也是一個虛假的迷夢,和傀儡王的缸中之腦,又有什麼區彆?
“怎麼選,怎麼走,怎麼才能拯救,你教我,你教我啊!”
“可是——”
楚之曉的眼神和心靈都有些混亂了,勉強道,“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傀儡王僅僅是利用你,他的目的就是要我們兩個互相拚鬥,兩敗俱傷,令我們的心靈防壁同時破裂,讓他的力量能輕而易舉侵入我們的腦域,深度解析我們的神魂!
“等他真的達成目的,誰能保證他會兌現承諾?即便他想要兌現承諾,你的妻子和兒女,以缸中之腦的形態,孤零零待在一艘星艦上,又能持續多久?”
“虛擬世界的時間概念和現實世界不同,在他們的感知中,再無憂無慮、舒舒服服過上幾百年,應該不成問題吧?幾百年之後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操心的了,或許虛擬世界會在刹那間崩潰,他們將毫無痛苦地死去,化作星辰間的一縷塵埃,和早就灰飛煙滅的我,在另一個維度重逢——對一個丈夫和父親而言,還有比這更好的安排嗎?”
雲海心的臉上,又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至於自欺欺人,沒錯,我的確沒辦法保證,傀儡王能兌現承諾,說我是自欺欺人,也沒問題。
“但是你呢,少校?
“我是自欺欺人,你又是什麼?
“傀儡王的謊言,和至善上師的謊言比起來,究竟有什麼不同?我無法保證傀儡王一定能兌現承諾,你就能保證至善上師說的都是真話,那些該死的‘諸神’真會蘇醒,引領我們走向永恒的光明嗎?
“放屁,都他媽是鬼扯淡,諸天神佛早就死絕了,現在,這片浩瀚無垠的宇宙中隻剩下我,隻剩下我們這些脆弱,迷茫,盲目,嗜血,瘋狂,貪婪的人類!
“你其實很清楚,就像我一樣清楚,籠罩我們的一切都是謊言,隻不過,身處無間地獄中,隻要前麵出現一絲微光,即便再遙遠,再渺茫,甚至明知是假的,是自己的幻覺,都要不顧一切去追尋,去抓住,去守護,這就是人類,這就是我們可悲的人類啊!
“歸根結底,元嬰也好,化神也罷,什麼魔童、少校、黑夢、殺戮天女,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是小人物,小角色,小把戲,被欺騙和操縱,就是我們的宿命,不如此,又如何?
“就算我是在自欺欺人,彆揭穿我,讓我保留一絲渺茫的希望——隻要我能拚儘一切打破你的心靈防壁,讓傀儡王能長驅直入,抵達你神魂的最深處,我的家人就能獲得三五百年的幸福,這是……我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雲海心的雙眼再次被黑霧籠罩。
或者說,以他的瞳孔為圓心,他的整個人都化作了一團黑色的迷霧,朝楚之曉劈頭蓋腦籠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