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古聖強者們心裡雖然這麼想,卻缺乏足夠的理論水平將意見和利益表述清楚——他們畢竟是從“封建時代”直接跳躍到生產力極大發達的信息社會,短短幾年前還在一塊大陸上為了封建王權打得頭破血流,現在就要他們決策詭譎莫測的星海霸權,也未免太強人所難。
他們,包括和他們一樣讚同出兵的“新四界”強者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同一個人——原黑風艦隊副統帥,現在的“骸骨龍——至遠星開發委員會會長”,狄飛文。
如果說,在座這麼多強者裡,唯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援助帝國的,那無疑是原帝國修仙者狄飛文了。
不,這個“原”字加的都有些多餘,直到此刻,狄飛文亦沒有放棄他帝國人和修仙者的身份,仍舊保留著非常曖昧的“雙重國籍”。
狄飛文的經曆和他今天的地位,非常深刻體現了命運的跌宕起伏和不可預測。
一百多年前的他,僅僅是萬界商盟的一名普通執事——彼時的萬界商盟,也隻是帝國邊陲世界一個普普通通的商業聯盟,是無數小商人在皇權和貴族魔爪下瑟瑟發抖,抱團取暖的鬆散結社而已。
他隻不過是憑借自己出身黑風界的血脈,先是成為黑風界和萬界商盟之間的聯絡人,又漸漸掌控了萬界商盟向黑風艦隊輸送資源的管理者,最後搖身一變,變成黑風艦隊的副統帥。
但他這個副統帥當得實在不是時候——那正是黑風防線被聖盟人打得千瘡百孔,黑風五界的大量星艦都倉皇逃竄,局麵敗壞到絕望之時。
若非如此,也輪不到他這個小商人和後勤官出身,對艦隊指揮和星海爭霸一竅不通的家夥,成為散兵遊勇的副統帥。
當黑風艦隊裹挾著大量資源,衝向——或者說“逃往”星海邊陲時,沒有任何人看好這支艦隊的前途,當然更沒有任何人看好狄飛文本人的未來了。
桀驁不馴的“黑風之王”黑夜明,絕不會心甘情願受到任何人的擺布,連當時的神武皇帝陛下都彆想命令他,更彆說萬界商盟和狄飛文了。
狄飛文最多就是黑夜明和黑夜家族攥在掌心,一名忠心耿耿的財神爺——包括狄飛文本人,亦是如此認為。
他隻需要統籌管理整支艦隊的資源,至於具體的戰略和戰術,根本輪不到他插嘴,當然他更沒有太多的私兵,可以去掠取更大的權力。
而等到黑風艦隊在星耀聯邦麵前撞了個頭破血流,幾乎全軍覆沒之後,狄飛文的命運,更是跌落穀底,眼看就要在黑暗星辰之間,死無葬身之地。
就在這時,命運卻和他開起了天大的,近乎荒謬的玩笑。
黑夜明——包括黑風艦隊裡所有最狂熱的軍國主義者和好戰分子都死了,剩下的殘兵敗將潰散於星海之間,喪失了一切戰鬥意誌,全都陷入六神無主,抓著救命稻草就死死不放的境地,連狄飛文這個素來沒有太大威望的財神爺,都可以輕易收攏和命令他們。
星耀聯邦更沒有這麼大的胃口,一舉吃掉黑風艦隊的殘兵,不得不給予他“戰場起義”的權力,迎來了還算體麵的媾和,以及一顆資源豐富的星球——原先的骸骨龍星,現在的至遠星,成為他們休養生息,恢複元氣的基地。
這是狄飛文好運的開始,卻遠遠不是他一步登天的結束。
按照一般的邏輯,狄飛文的舉動算是徹底背叛了帝國,縱然他這個“敗軍之將”能統禦黑風艦隊殘兵在聯邦一直生活下去,漸漸融入聯邦,成為聯邦方麵的高級將領,然而在真人類帝國方麵,他卻是不可饒恕的叛徒,要被釘上恥辱柱,扒皮抽筋,千刀萬剮的。
但那是舊帝國——四大選帝侯家族控製下的邏輯。
被革新派統治的“新帝國”,顯然有不同的觀點。
革新派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不得不尋找星海四方的強力盟友,連正宗的修真者都可以合作,連“禿鷲李耀”的身份和道心都可以視而不見,正式授予他“黑風王”的爵位,又豈會計較狄飛文和黑風艦隊殘兵的過去?
事實上,作為帝國和聯邦之間唯一的中間人,狄飛文和黑風艦隊殘兵的作用一天比一天重要,地位也一天天水漲船高。
新帝國和新聯邦的官方,都有意無意忽略了狄飛文和黑風艦隊殘兵略顯尷尬的身份,新的皇帝陛下,那頭剛剛登基就麵臨天崩地裂,急需外援的小獅子,甚至煞有介事地授予了狄飛文帝國“二等侯”的爵位,褒獎這名昔日小商販的“忠誠”和“武勇”。
二等侯,堂堂真人類帝國的二等侯!
放在百年前,無數四大選帝侯家族出身的強者,白白煎熬一輩子,無數次勾心鬥角和你死我活地鬥爭,都休想得到二等侯的爵位。
即便在帝國反擊戰,爵位如帽子般批量發放的特殊時期,想要在胸口佩戴上代表二等侯的日月寶劍勳章,亦要貨真價實的戰功,要用成噸的鐵和血來鑄造!
倘若被帝國過去三五百年間所有的二等侯知道,狄飛文僅僅率領著黑風艦隊殘兵,在骸骨龍星上逍遙快活,就從天而降一頂“帝國二等侯”的高帽,肯定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哪怕燒成了灰,骨灰都要重新凝結,大發雷霆的。
不過,正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份非常微妙,立場也相當尷尬,所以狄飛文在得到帝國二等侯的爵位之後,愈發低調,亦表現得對聯邦愈發“忠誠”,在好幾次聯邦和帝國的遠程談判中,他都立場堅定站在聯邦一邊,狠狠砍了帝國的談判代表好幾刀,幫聯邦榨出了大量帝國的珍貴技術。
狄飛文非常清楚,自己和黑風殘兵的身家性命和一世富貴,都在聯邦,而不是帝國身上。
聯邦越強,則他們對帝國就越重要,他們的價值就越高。
倘若幫著帝國對付聯邦,甚至徹底消滅了聯邦,那就到了兔死狗烹,帝國追究他們這些“無恥叛逆”罪責的時候,什麼二等侯一等侯,都是人頭落地的下場。
狄飛文將立場擺得很正,“遠征星海中央”這麼敏感的話題,更不是他這樣一個雙重身份的降將,可以輕易乾涉的。
因此,會議一開始,狄飛文就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口,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嘴巴像是上了拉鏈,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
甚至連古聖強者韓拔陵毫不掩飾的目光,他都視而不見。
說起來,狄飛文和古聖強者們,特彆是和來自鬼秦草原的王者“韓拔陵”,關係相當不錯。
古聖強者大多不是純粹的修真者,特彆是韓拔陵這個野心勃勃的“古典軍國主義分子”,對帝國的修仙大道有著濃烈的興趣,遠勝於聯邦看似溫情脈脈的修真體製。
為了治愈古聖界因為人口爆炸引發的饑荒、瘟疫等等痼疾,也為了大規模開發骸骨龍星,聯邦從古聖界運送了大量移民到骸骨龍星去生活,這就令狄飛文和韓拔陵有了非常密切的工作接觸機會。
韓拔陵和燕離人、苦蟬大師這些人不同,他在政治上極有野心,敏銳洞悉現在聯邦和帝國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更知道狄飛文平步青雲的原因,再加上兩人的確氣息相投,短短數年,便結成莫逆之交,政治上的某種同盟。
現在,古聖強者渴望一場輝煌的戰爭,來進一步提升自己在聯邦中的位置,但又沒有太明確的理由,去反駁白開心拋出的諸多問題,自然將希望寄托到了狄飛文身上。
狄飛文平日裡未必沒有存著結交古聖界等幾個新世界的豪強,來製衡“舊聯邦係統”,為黑風殘兵取得更強獨立性和更光明未來的心思。
但此時此刻,眾目睽睽,這番心思更不便直截了當暴露出來。
直到聯邦議長丁鈴鐺也將刀鋒般的目光射到他身上,他的嘴角才蕩漾出一抹苦笑,直到自己無論如何是逃不過去了。
“狄將軍,帝國是你的老家,倘若聯邦真的出兵星海中央,少不了還要你發揮重要作用,包括聯邦軍和帝國軍的協同合作,聯邦軍的安全問題,以及……戰勝之後締結盟約、諸多條件的商榷,都需要你大大出力。”
丁鈴鐺直言不諱道,“關於白總參謀長剛才拋出的諸多顧慮,你有什麼看法?”
這是逼他非要撕破舉棋不定、曖昧不清的偽裝了。
狄飛文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又想起一百多年前在帝國老家的生活。
那未必是多麼溫暖,多麼美好的回憶。
但無論再黑暗,再冰冷,老家畢竟是老家啊!
“我已經很久沒有指揮過艦隊,不,應該說我從沒有指揮過艦隊,大概是星海之間最不稱職的‘艦隊統帥’了吧?軍事上的決策,自然以白總參謀長的意見為準。”
狄飛文笑了笑,道,“從骨子裡,我一直是一個商人,僅僅是一個低買高賣,斤斤計較的小商人而已。
“站在商人的立場,我想問諸位一個問題,倘若一個商人想把雨傘賣出高價的話,究竟該選晴空萬裡之時,還是暴雨傾盆之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