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鐵雄心裡掀起了對萬藏海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這個形容枯槁的老人畢竟是人類文明上百年的領袖,是無數人信仰,詛咒和不得不相信的“神”,鐵雄定了定神,還是老老實實向老人報告著最近幾天發生在艦隊中的騷亂。
現在已經查明,這次騷亂完全是回歸派有預謀的行動。
隨著地球毀滅,新地球聯合艦隊距離家園越來越遠,特彆是三番五次的屠戮和清洗,舊秩序早已蕩然無存。
僥幸活下來的幾千萬人和黑暗冰冷的宇宙,僅僅隔著一道冰冷的鐵壁,在這樣幽閉、高壓和絕望的環境中,人類變成野獸,野獸變成惡魔,僅僅需要一秒鐘。
上百年的逃亡之路,各種反對萬藏海的聲音從未平息,小規模的騷亂和罷工時有發生,但這些都是疥癩之患,對聯合艦隊的使命造成不了太大影響——因為所有的反對聲浪都解決不了一個問題,“倘若不聽從萬藏海的號令,繼續向前,前往隕石的源頭,宇宙的彼岸,又該往哪裡去呢?”
這個問題不解決,騷亂永遠隻是騷亂,是太過疲憊和痛苦之下,發泄不滿的牢騷而已。
然而,“回歸派”不同。
回歸派是最近幾年才在聯合艦隊湧現出來的極端危險思潮,剛剛誕生,就顯示出強大的蠱惑性和破壞力。
正如這一派係的名稱一樣,回歸派宣稱經過上百年的自我淨化和修複,地球已經從那場毀滅性的太陽風暴中掙脫出來,又恢複了一定程度的生機,至少,和修複地球比起來,去宇宙儘頭尋找新家園的希望更加渺茫,所以聯合艦隊不應該繼續朝著未知的黑暗前進,而應該調轉方向,回到地球去。
“星海航行的難度遠遠超出我們的預估,我們至少要用幾萬年才能抵達目的地,食物循環係統和冬眠係統都支撐不了這樣的長途跋涉,我們注定會在半路上折戟沉沙,湮滅在最極致的黑暗中!”
“回頭吧,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現在改變航向還來得及,歸途已經被我們探索得一清二楚,不會再遇到任何艱難險阻,我們肯定能回去的。”
“生於地球,死於地球!”
“回到地球去,重建最美好的家園,浩瀚星辰,無儘宇宙,隻有地球是我們唯一的樂土!”
回歸派在暗中散播這樣的言論,像是毒液般侵蝕著地球聯合艦隊的肌體,也慢慢消磨著人們對萬藏海的最後一絲信任。
和以往的牢騷、抱怨還有毫無意義的發泄不同,回歸派的理念不但誘人,而且有很強的可操作性,特彆是在連續經曆幾次重大挫折,艦隊損失慘重之後,昔日那顆蔚藍色的星球,更是重新成為無數人魂牽夢縈的樂土,回歸派的力量一天比一天更強,直到現在,竟然能串聯幾十艘星艦,發動十天半個月的大規模抗議,終於成為聯合艦隊的心腹大患。
“我的統帥!”
儘管萬藏海並非新地球聯合艦隊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但所有心腹都這樣稱呼他,鐵雄也不例外,“回歸派已經坐大,再這樣一味退縮和妥協,隻會讓毀滅之火越燒越旺,是時候……當機立斷了!
“前路漫漫,這場苦難行軍或許還要持續很多年,一支鬆鬆垮垮的移民艦隊注定撐不到目的地的,隻有一支如鋼似鐵,令行禁止的鐵血強軍才可以!”
鐵雄心跳如鼓,將自己心中揣摩了很久的全套方略和盤托出。
無論對麵的老人做出何等反應,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豈料老人聽了之後,卻如朽木般毫無反應,不置可否。
鐵雄大著膽子湊過去,才聽到萬藏海用很輕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鐵雄微微一怔,眼珠一轉,也不準備問到底,向他的“統帥”深深施禮,離開了房間。
房間裡的燈光頓時黯淡下去,在昏暗而微妙的氣氛中,很久才會傳來老人微弱的呼吸。
和鐵雄所想不同,萬藏海的不置可否,並非什麼權術,而是他真的不再關心流亡艦隊發生的任何事情。
隨著大腦漸漸枯竭,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流逝,特彆是經曆了地球毀滅和外太陽係大屠殺兩件事,萬藏海的外部世界漸漸崩塌,他如同所有老人一樣,越來越沉溺於痛苦的回憶,往昔的悔恨,以及青年、少年甚至童年時,那些人,那些事上。
他漸漸出現幻視和幻聽現象,經常把自己搭乘的星艦當成是一頭鋼鐵巨獸鏽跡斑斑的五臟六腑,那曲折幽暗的甬道恰似巨獸的消化道,而他正在巨獸的腹中承受著最痛苦的折磨。
他也很難再進入冬眠狀態,即便效力最強的冬眠藥劑,也無法阻止一團團火焰,一灘灘鮮血,一道道冤魂出現在他的夢境中。
那些冤魂,既有外太陽係大屠殺中慘死在他手中的權貴和富豪們,也有離開地球時被他丟棄的那麼多普通民眾,無論權貴、富豪還是普通民眾,化作冤魂的樣子都是一樣——麵容扭曲,滿臉慘白,直勾勾盯著他,眼底是說不出的詫異、悲哀和絕望。
他們不用喊叫和伸手,僅僅用這樣絕望的眼神看著他,看著他,一直看著他,他就承受不住,瀕臨崩潰了。
“啊啊啊啊,報應啊,報應啊,這是我們的報應啊!”
有時候,老人會從夢魘中驚醒,揮舞著枯瘦如柴的手臂,像是溺水者一樣掙紮,試圖掙脫無所不在的恐懼和絕望。
“逃不了的,我們逃不了的,嗬嗬嗬嗬,沒人能逃離地球,沒有人!”
有時候,他又會花半天時間盯著艦尾,仿佛目光可以穿透牆壁,艙室和甬道,穿透黑暗星辰,穿越回到地球上,看到地球在曆經浩劫之後的慘狀。
抗議,騷亂,回歸派,重要嗎?一點兒都不重要,就算沒有回歸派,也會有這個派那個派,會有各種各樣的奇談怪論,暴露出人性最醜陋的一麵,扼殺掉生存的希望。
就算他們能一直活下去,曆經千難萬險抵達目的地,那時候的他們,還是他們,還是人類嗎?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少年和青年時代的他,曾經立下過豪情壯誌,要去宇宙儘頭尋找希望。
但到了行將就木的生命終末,他才明白人類的意誌在星海的浩瀚麵前究竟算是什麼東西,而想要對抗星海,“逆天而行”,要付出的代價究竟是多麼慘烈。
他終究失敗了。
終究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終究沒希望找到逆轉時間的方法——即便他已經滅絕人性,付出一切代價,把自己變成麵目全非的惡魔!
那些歡樂的和悲傷的,正義的和邪惡的,信任和背叛,沉淪和崛起,人性和獸性,天使和惡魔——放在宇宙的尺度下來看,都是笑話,塵埃般的笑話。
這就是結束吧?
萬藏海問自己。
然後,他就聽到那聲幽幽的嗚咽,劫後餘生的痛楚和久彆重逢的欣喜夾雜在一起,百靈鳥般清脆悅耳的聲音叫道:“哥哥?
萬藏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暴突的青筋和黑色的老人斑瞬間消退不少,他仿佛又恢複了昔日旺盛的生命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聲音再次出現:“哥哥,我終於找到你了!”
是妹妹的聲音。
萬藏海一陣恍惚,仿佛看到牆角蜷縮著一團晶瑩剔透的光芒,隱隱凝聚成一道人形,就像是傳說中的幽靈,變成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的樣子,長得白白嫩嫩非常可愛,隻可惜兩條腿卻瘦得有些畸形,根本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隻能終日蜷縮在那裡,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萬藏海如墮夢魘,不能自己。
混濁的眼淚奪眶而出,幾乎燒瞎他的眼睛,令他看不到周遭一切,眼裡隻有分彆上百年的妹妹。
“白靈兒,是你嗎,白靈兒?”
萬藏海粗重喘息,滾下床榻,手腳並用朝牆角的幽靈爬去,顫巍巍伸手,“你去了哪裡?過去一百多年,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不到你,我始終都找不到你啊,白靈兒!”
“我也找不到你,哥哥,一開始是找不到你,後來是不敢去找你,害怕會毀了你。”
貌似小女孩的幽靈,臉上也垂落兩道蜿蜒的晶瑩,“那時候,我和大家乖乖呆在村子裡,等著你和大哥帶著食物和藥劑回來,左等右等你們都沒回來,冒險出去一看,墓碑鎮被毀掉了,附近所有的城鎮都被毀掉了,再後來,花旗幫,禿鷲幫,毒蠍幫這些烈血荒原上的大幫派都毀掉了,整片烈血荒原都失去了秩序,很多壞人到處流竄,我們的村子也毀掉了,絕大部分人都死了,我因為自己的‘能力’,被當成貨物賣來賣去,十幾二十年,都不知道自己算什麼,在哪裡。
“到後來,我的‘能力’越來越強,很多人都聚集在我的周圍,還叫我‘神女’,我也漸漸打聽到了哥哥的下落——但這時候,你已經是萬藏海,是前途無量的大人物,是閃閃發亮的明日之星,我更加不能去打擾你,讓那些壞人發現你的真正身份,我知道你走到今天肯定吃了很多苦,我不能毀了你。
“再後來,就是隕石來襲,太陽風暴,整個地球都燒起來了,但移民星艦卻提前飛走了,飛走了——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哥哥,不是說好了所有人都能一起走的嗎,為什麼你們沒帶上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