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路的最後一家,就是王英慧家。

宋瑞骨瘦如柴,小小的一個坐在柴火中間,捧著傅知青送的連環畫,目不轉睛地看著。

有人推開院門進來,都沒有拉回他的注意力。

趙柯怕嚇到他,沒有靠近就發出聲音,"小瑞。"

宋瑞抬頭,拿著連環畫起身,喊了一聲“趙柯姐”,又拘謹地看向莊蘭和蘇麗梅。

趙柯讓他都叫姐姐,然後問他:"在看什麼?"

宋瑞拿給她看,“連環畫。”他從小到大沒收到過幾樣禮物,特彆珍惜,還用報紙包了書皮。

但是他不認識字。

黑白色的圖畫在小小的他眼裡,很精美很好看,但他想知道故事的意思。

宋瑞見趙柯輕輕翻著連環畫,小心地問:“趙柯姐,你能給我講講,這裡說了什麼嗎?”

趙柯垂眸。

這是一本講學校運動會的連環畫,主角是一個擅長長跑的蒙古族小孩兒。

隻看圖確實很難將故事連成串。

趙柯柔聲說:“我找你媽有點兒事兒,讓莊蘭姐姐給你講,好嗎?”

莊蘭立即上前,輕聲跟他搭話。

宋瑞害羞地輕輕點頭。

兩人坐到木墩上講故事,趙柯和蘇麗梅進屋。他們家的情況,趙柯聽餘秀蘭同誌念叨過很多次了。

王英慧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身體虛弱地躺在床上,偏偏她還極其依賴兒子宋瑞。宋瑞一個小孩兒,撐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又要時時刻刻顧及親媽的情緒,不能離開她視線太久。

雖然除了母親本人,沒有人有資格去規定母親應該是一個怎樣的形態,但他們這種完全顛倒的母子狀態,對孩子確實很不負責任。

不過趙柯還是一個堅持,重要的不是批判,是解決問題。

趙柯關心地問:“英慧姐,你身體怎麼樣?最近有讓我爹給你把脈嗎?”

王英慧落寞地垂眼,苦笑,"還不就是那樣,死不了,活著還拖累人……"趙柯不順著她這些哀怨的話說,問:“我爹給你開藥了嗎?”

王英慧搖頭,垂淚,“哪有錢呢?就是熬著,熬到頭,就都解脫了……”

蘇麗梅不禁目露同情。

趙柯仍舊冷靜地問:“所以你一直不吃藥嗎?你雖然不掙工分,但你家是困難戶,每年有分糧,如果一直不吃藥,你們母子吃得又少,省一省,應該能湊夠宋瑞的學費。"

她怎麼這麼冷血無情?蘇麗梅不敢置信地看著趙柯。

王英慧淚眼睜大,望向趙柯,似乎也在問:你怎麼這麼沒有同情心?

趙柯反問:"不是嗎?你不吃藥,難道不是在為兒子省口糧嗎?"

王英慧頓了頓,低下頭哭道:"小瑞孝順,總是想儘辦法省下口糧給我換藥,我也不想讓他失望。"

蘇麗梅一臉感動地看向窗外,"這麼孝順的孩子,真難得。"

趙柯隻看到她的矛盾和宋瑞的的可憐。

那按照她這個邏輯,趙柯道:“你為宋瑞付出的一切,真的很讓人感動,我也願意成全你。”

蘇麗梅問:"怎麼成全?"

“你今天給我個準話,你要是吃藥吃的勉強,我回去跟大隊長商量,大隊來做這個壞人,隻給你們發夠吃的口糧,剩下那部分暫時扣下,攢著給宋瑞上學。"

趙柯盯著她的雙眼,問她:“你這麼愛他,一定不介意多付出這一點兒吧?”

王英慧咬得嘴唇發白,眼淚都有些發乾。

蘇麗梅看看趙柯,覺得有點兒不得勁兒,又不知道那裡不得勁兒,就轉頭盯著王英慧。

外頭,莊蘭講故事的聲音傳進來:"‘砰’的一聲槍響……小運動員們像奔騰的駿馬,展翅的雄鷹一樣……離終點越來越近,廣播員、老師、同學們全都興高采烈地“加油”……這時意外發生,第二名運動員突然摔倒……第一名回去扶起他,兩個人手拉手同時撞線,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屋內沉默,安靜……卻又似乎有擂鼓聲。

王英慧扯起一個艱難的笑,像是已經心如死灰,“就這樣吧,就按趙柯你說的吧。”蘇麗梅想說點兒啥,可張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趙柯看著她,好一會兒之後,忽然笑了,"英慧姐,大隊哪能那麼不近人情,我這兒還有個法子。

王英慧的

心情就像是秋千,被人推著忽高忽低,"什、什麼法子?"

趙柯道:“大隊要辦個婦女掃盲班,英慧姐要是起得來身,可以帶宋瑞一起去聽,雖然比不上學校教的知識全麵,也沒有文憑,但好歹能先認幾個字。"

咋忘了這個,蘇麗梅眼睛一亮,“對對對,先帶著宋瑞去認認字,省得他以後去上學跟不上。

掃盲班免費,你也能繼續喝藥,簡直是一舉兩得!"

王英慧並不想出門見人,可她連不喝藥都能接受,卻不接受更兩全的法子,根本說不過去。她隻能扯起一個僵硬又勉強的歡喜笑容,“還、還有這樣的好事兒啊……”蘇麗梅點頭,積極地說:“那我就給你報名了!”王英慧犯愁:"隻是我這身體,不知道撐不撐得住……"

趙柯掐斷她的念頭,淡淡地說:“那也沒關係,讓宋瑞去聽,聽完回來講給你聽,你一定會很開心的,對吧?"

王英慧笑不出:"……是。"

趙柯和蘇麗梅出門,告訴了宋瑞這個好消息。宋瑞很驚喜,"真的嗎?!我可以去認字嗎?!"

趙柯回頭瞥一眼窗口,點點頭,“你媽覺得對不起你,能為你做點兒事兒也很高興,她要是知道你因為她的身體不能好好學習上進,一定會病得更重,你千萬不要辜負她的期望。"

屋子裡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趙柯提高音量,“是不是,英慧姐?”

片刻後,王英慧虛弱地聲音響起,但莫名透著幾分為難,"是……"宋瑞沒聽出來,堅定地答應:"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屋子裡傳出幾聲咳嗽聲。

趙柯歪曲道:“你看,你媽太高興了。”宋瑞感動地紅眼眶,“媽~”

趙柯拍拍他的肩,當他是小小當家人,直接跟他說:“過兩天我帶人來給你家修修屋頂。”宋瑞道謝。

“沒事兒。”

三人離開宋瑞家,莊蘭和蘇麗梅邊走邊感歎:“母子倆太可憐了。”他們可憐是事實,趙柯沒說什麼影響兩人的情緒。王英慧她隻會不斷不斷地反複在宋瑞耳邊說她可憐、命苦……用母子親情將宋瑞綁在身邊。

她要是死皮賴臉,趙柯現在

說話沒有力度,一些偏門左道的法子,大隊長趙新山根本不可能同意,那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過這樣也好,趙柯會把她“柔弱好母親”的外衣死死焊在她身上。

下午時間還早,趙柯三人就繼續往下走訪。

錢老頭一家人,錢老頭對趙柯吹胡子瞪眼,擺明了不歡迎,而他們家的兒媳婦李梅記恨趙柯不讓她報名飼養員,一個勁兒地甩眼刀。

錢婆子背抱兩個小孫子,像個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一聲兒不吭地忙活來忙活去。跟趙柯交談的,是他們家的兒子錢俊。

“趙主任,你就彆來我家了,行嗎?每次你一來,我全家都不得安生。”錢俊看趙柯像看“災星”一樣,求她,“我們家日子本來過得挺好的,你彆來多管閒事兒,也彆給我家找麻煩了,成嗎?"

他們眼裡,掃盲是沒事兒找事兒,管人家修房子,是多管閒事兒。

趙柯當著婦女主任,不能表現出區彆對待,既然他們這種態度,她也就意思意思,算是走訪過了,不再多勸。

莊蘭和蘇麗梅氣夠嗆,出門後還在數落錢家人,“反正咱們就是吃力不討好。”

趙柯開解她們:“跟著我深呼吸,放輕鬆……不要暴躁………沒事兒……問題不大……可以解決。”

莊蘭和蘇麗梅跟著她一起深呼吸,連續幾次之後,才稍稍平複一點兒。

“你不生氣嗎?”莊蘭看著她的眼神有些欽佩。

她當然不會承認,開解她們的同時她也在開解自己。

趙柯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不要總盯著不成功的地方,看看咱們動員成功的戶數,我們還是很優秀的嘛。"

她們走訪的一半人家,確定報名上掃盲班,另一半大多數也都受搪瓷盆兒搪瓷缸吸引,有些心活,等掃盲班開起來,人數肯定還會有所增加。

動員修房子稍差一些,統共增加了五家。

趙柯很知足,一直提醒自己要為成功高興,不要為不成功的一部分焦慮。

而三人調整好心態,接下來走訪,無論成不成,他們都儘可能將關注放在成功失敗之外,發現些彆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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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蘭忍不住感慨:“雖然家長覺得這樣是不聽話不懂事不知道心疼人,但能這麼勇敢地為自己爭取,她真的很厲害。"

還比如保管員何東升家的養女何百靈,她今年十三歲,就像百靈鳥一樣,跟趙小草是完全不同的女孩子,精致、漂亮、惹人喜歡.…

何百靈很喜歡唱歌跳舞,也大大方方地展示歌聲,伴著歌聲隨意地舒展身軀。

四周的鄰居會不由自主地探出頭來聽來看,隔壁何東升大哥何東強的婆娘站在柵欄後麵看不慣:"招蜂引蝶,不正經!"

何百靈跳舞的動作頓住,歌聲也沒了,神情沮喪。

趙柯二話不說,舉起手熱烈地鼓掌。

莊蘭和蘇麗梅也都鼓起掌,還有對麵莫家的兩個小子,他們一起鼓勵、讚美何百靈。那婆娘一看,白她們一眼,轉身進屋。

趙柯鼓掌鼓得更大聲。

何百靈才又笑起來,重新翩翩起舞。多美好啊。

可如果這個村子永遠是封閉、守舊、落後的,無論她們多有個性,都注定開不出多種多樣的花,最終還是嫁人,不斷不斷地生孩子,成為那婆娘一樣的“潑辣娘們”之一。

還有男孩子們。

他們現在還那麼純粹,以後會不會也變成封閉、守舊、落後的一部分?

趙柯用了兩天時間,走訪遍村子所有的人家。

有人被她說動,有人不為所動,有人與她不合,故意與她唱反調。

趙柯不管其他人怎麼想,將掃盲班開課的時間定在五天後,交代莊蘭和蘇麗梅準備掃盲課教案,就有條不紊地組織社員,分成幾組,安排到幾家去,同時開始修房子。

王英慧家供不起飯,趙柯就叫著趙楓和幾個村裡的小子去修。

朱建義那小子嘴巴不停地嘟囔,可趙柯的眼神一旦過來,他比誰乾得都使勁兒,根本不敢被她逮到偷懶。

放眼整個村子,趙柯確實威望不夠,但在他們這一輩兒年輕人裡,“孩子王”不是白說的。有暴雨,光修房子,肯定是不夠的……

趙柯站在王英慧家院子裡,微微眯著眼看著房頂上的小子們,若有所思。

朱建義總覺得後背有刺,跨過屋脊,蹲到南坡麵,對著趙楓抱怨:“我咋

看你姐那麼嚇人呢?咱倆換換邊兒,你修那頭。"

趙楓伸頭看一眼趙柯,她的神情確實像在琢磨啥不好的事兒。

不過為了顯示他的膽量,趙楓扔給他一句“看你那出息”,換到了北坡。趙柯想事情也沒忘提醒:“你們小心點兒,彆摔下來。”

趙楓立即答應:“保證注意安全。”

"姐!"

趙柯聽到喊聲,回身。

餘三舅家的兩個表弟餘嶺、餘峻抬著一張桌子,站在她家院門口。都忘了,今天是傅知青的生日。趙柯走過去

餘嶺問:"姐,桌子做好了,你看看咋樣?"趙柯掃了一眼,“挺好,順便幫我搬過去吧。”

兩個表弟就抬起桌子,跟著她往傅知青家走。

傅杭除了上工,其他時間一直在家,也注意到趙柯在對門兒。

今天早上,幾乎全村人起來,一揚頭,都能發現好幾家屋頂上都站著人在忙活。傅杭也不例外。

但今天是他的生日。

傅杭知道這兩天趙柯忙著走訪,所以早上起來,看到整個村子都在熱火朝天地乾,就在想:他們本來也不熟,她這麼忙,忘了他生日也很正常。

失落肯定會有,但並不難受。

甚至他看著這個村子在她的努力下,生機勃勃,胸口就發漲,似乎一直壓抑的東西要破土而出。傅杭隱隱覺得,他好像沒來錯地方。

趙柯出現在他的院門前,衝傅杭一揮手,“傅知青。”然後招呼倆表弟把桌子搬進去。

傅杭大步走出來,看著那張桌子,問:“這是送給我的嗎?”

趙柯點頭,“臨時知道你生日,又收了你的回禮,就托我表弟他們抓緊打了張桌子,抬進屋行嗎?"

傅杭本來就想要她的禮物,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就答了“行”。餘家兩個表弟任勞任怨地抬桌子進屋,還給擺在了窗下,調整了位置。

趙柯站在窗外瞧了一眼,屋裡空蕩蕩的,就對傅杭說:“你要是缺個炕櫃,可以讓我三舅幫忙打,比在公社找人做便宜,彆的村男女青年結婚,也到我們這兒來找我三舅打家具的,手藝沒得說。"

傅杭乖巧地答應:“好。”

r />這麼好說話的買家,趙柯又提醒他:“我送桌子不是想給我舅舅拉活,你要是不缺,不用勉強。"

傅杭道:"不勉強,我確實缺個櫃子。"

他說完,直接對年紀比較大的餘嶺說:“可以給我做一個櫃門能上鎖的炕櫃嗎?”餘嶺看一眼趙柯,點點頭,“得一個月左右。”

“可以。”

傅杭直接掏錢交定金。

餘嶺捏著錢,撓撓頭,“那姐,沒事兒我倆走了?”趙柯問他們:“你們最近有活嗎?”

"就給我爹打打下手。"

趙柯要抓人乾活,趕緊跟傅知青道了聲彆,要跟他們一起出去。

傅杭叫住趙柯,“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和林知青幫忙的地方,我們是下鄉來幫助農民建設的,也想為大隊儘一份力。"

趙柯很心動。

雖然三舅說“送禮不求人,求人不送禮”,但是傅知青這麼積極地想要為村子作出貢獻,她要是拒之門外,太殘忍了。

於是趙柯就對倆表弟說:“你倆先去對麵兒幫著乾活,過會兒我去找你們。”

餘家倆表弟對視一眼,老老實實去對麵乾活。

王英慧家房頂上,朱建義瞅見又來倆人兒,嘿了一聲:“又抓倆傻壯丁。”

"壯丁就不要笑話壯丁了。"

餘嶺說完,拿起鍬和泥。

朱建義蹲在那兒偷懶,瞧著對麵院裡說話的倆人,問趙楓:“你說他們說啥呢?你姐和那傅知青會不會……"

趙楓抓起一塊兒黃泥扔向他,正中朱建義的腦門兒。

朱建義被他突然襲擊,嚇得趕緊抓住屋脊上的木頭,心有餘悸地大喊:“趙楓,你乾啥啊?!”對麵院子,趙柯聽到動靜,回頭望他們。

朱建義立即老實,埋下頭。

腦門兒上的泥巴墜到房頂上,他就拿著那塊兒泥在屋頂上抹,邊抹還邊抱怨:“我就好奇一問,是不是兄弟?"

趙楓不滿,“是兄弟更不能隨便說我姐是非,這要是在地上,你看我揍不揍你。”

“我還能對咱姐有啥壞心眼兒嗎?”

“那是

我姐,不是你姐!”趙楓又扔過去一小塊兒泥巴,“我姐又沒偷偷摸摸,你瞎說個屁!”這一次朱建義有準備,躲了過去,求放過,“行行行,我不說了行了吧?”

年輕小子,總是對男女之間的接觸有遐想,然而趙柯和傅杭的談話,極其正經,正經的沒有一絲遐想空間。

"你要組織村裡的年輕人挖渠?"

“是。”

小說裡,雙山公社各生產隊會出現不同程度的汛情。暴雨對小說來說,隻是一個推進劇情的天災,但對趙村兒來說,造成的損失不可逆。

趙柯思考過,怎麼減少損失。

她不是不可以借樹根兒的口,宣揚會有暴雨,可一來她不想損耗樹根兒二來,就算她宣揚了,村裡也不見得會當回事兒。

趙柯這些日子動員修房子,沒有說明暴雨會產生損失嗎?

她說的清清楚楚,並且往年也有現實例子,但事情沒發生到身上,每一個人都心存僥幸,且每個人都認為她杞人憂天,沒事兒找事兒。

不會的。

怎麼可能?

你想太多。

這些話,趙柯最近聽了很多遍。

而以她動員修房子的費勁程度,她要是再提出挖渠,肯定不會得到響應,倒不如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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