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放下酒杯,朝他走來。
她沒有穿鞋,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可是愈發接近的妖氣,卻彰顯著她的坦蕩。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妲己看著楊戩, “可若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是妖,恐怕我都不能活到進宮吧?"
楊戩死死地盯著她: "所以,真正的蘇護之女呢?"
"還活著,隻不過被我藏了起來。”妲己道,"為了掩蓋妖氣,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她身上取用人血——楊戩,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這些事,都是經過了她同意的。"
楊戩倍感荒謬地笑了起來。
他轉過身,環視著這間寢宮裡的每一個位置。梳妝台上,他曾執螺黛描過她細長的眉;茶案邊,他曾吹過她不慎被茶湯燙紅的手指;窗台下,他曾擦去過她眼角凝結的淚珠;床幃裡……
他曾與一個吸食人血的妖怪,親密無間,抵死纏綿。
"她同意?她有權力選擇不同意嗎?”楊戩問她,“倘若她不同意,你是不是就會殺了她?"
妲己道:"你說得對。她沒有權力選擇不同意,同樣,我也沒有。"
她看見他衣服上黏了一片枯葉,想伸手幫他摘下來,卻在剛觸碰到葉緣的時候,被他飛快地躲開。
那篇枯葉擦過她的指尖,落在了地上。
妲己收回手,道:“我必須入宮,必須嫁給商王。你既然能理解蘇氏女,想必也能理解我。”
楊戩冷笑: "怎麼,商王也下了旨,要你們狐妖一族進貢美人?"
"楊戩,我同你說句實話,你不要覺得可笑。”妲己靜靜地望著他, “我入宮為妃,乃是奉了女媧娘娘意旨,替她禍亂宮闈,葬送殷商江山。"
楊戩的表情凝住了。
"帝辛無道,觸怒女媧,降下天罰,你,我,都是這執行之人,隻不過殊途同歸罷了。否則,我身為帝辛寵妃,為何要將商湯情報交給你?"
楊戩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忽地退後兩步,笑著搖了搖頭: “妲己,我曾想過,你或許有什麼苦
衷。但今日所見所聞,卻隻讓我覺得自作多
情。你為了騙我,連女媧娘娘都搬了出來,若真如你所說,你是奉女媧之命前來禍亂宮闈,那請問,帝辛他為什麼明知你是妖,卻要力保你到如今?又為什麼,要從我這裡套取情報,換給帝辛?"
薑子牙已經與他分析過,在帝辛為數不多的勝仗中,定有妲己的手筆。
“最重要的一點,你既然能按女媧意旨,把帝辛哄騙得團團轉,又為何還要拉我下水,讓我成為西岐的罪人?難道我,也是女媧頒給你的任務嗎?女媧到底給了你多少任務?"楊戩—字一頓道,"妲己,我不管你是為什麼嫁給帝辛,我隻知道,從始至終,你都在利用我!直到現在,你見到我薑
師叔的第一句話,竟是你已與我結下同心契!"
他為了保護她,為了安撫她,而與她結下的同心契,竟反過來成為了她的利器,用以威脅他身邊最重要的人們。
令他如何不恨!令他如何不痛!令他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妲己怔怔道: "所以你不信我是真的喜歡你。"
"真的喜歡,假的喜歡,有什麼重要?我真的喜歡你,我得到了什麼?你假的喜歡帝辛,我看他倒是很樂在其中!”楊戩一掌拍在他們昔日共飲的茶案上,那茶案便在妲己的目光下,一寸寸化為齏粉。
妲己深吸一口氣: “我與帝辛並無夫妻之實。楊戩,從一開始帝辛就不信任我,可我必須得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我才隻能承認我是妖,是來替他保江山的!但我其實——"
"所以你確實是利用我,得到了西岐的情報,然後讓帝辛打了勝仗。”楊戩盯著她, "妲己,勝敗都乃常事,我不是輸不起,但是你不能讓我蒙在鼓裡,讓我承擔這通敵之名!"
妲己: “可是我難道不是給你們的情報更多嗎?如果我真的偏袒帝辛,你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都快打到朝歌腳下來了!"
楊戩覺得很疲倦。
"楊戩,你不是我,你怎麼能夠明白,我做的事有多麼難?”妲己一步步逼近他, "女媧娘娘讓我禍亂宮闈,不可外傳,可是你想一想,若我真的一心禍亂宮闈,難道波及的隻是帝辛一人?難道不是這天下蒼生?屆時,你們闡教難道會放過我?就如同現在這樣,你們一個個來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說,是奉女媧
之命,你們又不願相信!若我不尋求一些自保手段,在你今天站在這裡質問我之前,我就已經被你的好兄弟、你的好師叔打死了!"
她咬牙說完,忍不住紅了眼眶。
但這一次,沒有人會來為她擦淚了。
"把同心契解了。”楊戩道, “我不會對你做彆的事,隻求你,把同心契解了。"
妲己: "我不會解的。"
"你覺得我會殺了你?"
"不。”妲己慢慢地說, "直到這天下平定之前,我都不會解的。我要讓所有看重你的人都忌憚我,不敢動我——哪怕是女媧。"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的天空。
紅霞如血,山雨欲來。
她如今已經違背了誓言,將秘密說了出來,她不知道接下去會不會受到女媧的懲罰。但隻要有這個同心契在,至少闡教就不會對此坐視不理,屆時,就讓他們慢慢去同女媧鬨吧。
"你是不是很後悔認識了我,楊戩?"她問他。
他說: “是。”
他又說: “既然你執意不肯解,我也沒有辦法逼你。那麼,從今往後,我不會再來找你,你也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她說: “好。”
"還有,把蘇小姐還給蘇侯。"
"好。"
"那麼,我便沒什麼要說的了。"楊戩道, "你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了。"她說。
"好。"他說, "此生此世,我們到此為止,永不相見。"
他丟下這一句,然後消失在了風裡。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人走進了壽仙宮。妲己想也不想,拿起一支燭台就砸了過去: “滾!”
"自己被拋棄,同孤發什麼脾氣?”帝辛冷笑一聲,瞥見地上的茶案齏粉,順勢一腳踢散, "你跟孤說,殷商滅亡乃是天命,要孤認命,孤本來覺得,自己被你耍了這麼久,已然很可憐了,沒想到你這個順應天命的始作俑者過得也不怎麼樣啊,這麼一看,孤倒是釋然
了許多。"
他走到窗邊,拿起妲己喝剩的酒喝了起來。
"你還來我這裡乾什麼?"妲己看著他, "西岐已經拋棄了我,我就算現在真心想投你,我也沒什麼有用的消息了。"
“王後問孤,既然已經知道必敗的結局,為什麼還要垂死掙紮,不去投降呢?如果投降了,說不定還能好好活著。"帝辛哈哈大笑,目光卻是陰冷, "孤知道,王後隻不過是希望大家都活著,但對於孤而言,向姬發那小兒投降,還不如死了痛快!"
妲己道: "若你當日不曾題詩冒犯女媧,也不至於落得今日下場。"
帝辛斜睨了她一眼,放下酒杯,道: “孤出生的時候,其實殷商江山,已不如當年繁盛了。”
妲己: "……行,那我嚴謹一點,若你當日不曾題詩冒犯女媧,殷商也不至於滅得如此之快。"
帝辛笑了一聲: "從小,孤便被教導,要好生祭祀,向神靈誠心禱告,以求百姓安居樂業,江山萬世永固。可孤卻想,這世上每個人都會向神靈禱告,每個人禱告的時候都很誠心,神靈卻怎麼知道,該實現誰的願望呢?若是兩個仇家同時虔誠祭拜,希望神靈讓對方倒黴,那神靈該聽誰的呢?所以孤想,若神靈當真公平的話,就應該誰也不聽。"
妲己道: “這便是你對女媧不敬的理由?”
"既然公平的神靈誰的願望也不會聽,那麼孤祭拜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帝辛道, "反正換個王朝,人們也是一樣地祭拜,神靈為什麼會管我們的興衰?就像孤身為商王,隻要征夠了賦稅,孤並不在乎裡麵究竟是南人繳得多,還是北人繳得多,是爹替兒子繳的,還是兒子替爹繳的——隻要能夠為孤所用,提振大商,誰繳的都行。"
"但你現在應該明白了,你得在乎。否則,百姓內部的矛盾,遲早有一天會一起算在你頭上。"
帝辛晃了晃腦袋: “現在明白有什麼用呢?反正都要變成亡國之君了,這話你留著去給姬發說吧。
他一生激進,不信神靈,不聽天命,不畏人言,不計後果,自以為能乾出一番偉業來,最後卻被人告知,你的結局其實早已被寫好,那些在你看來波瀾壯闊的
過程,實則隻不過是你不敬的神靈,玩的小小把戲而已。
“孤還從沒問過,你本名叫什麼?”帝辛突然問。"妲己。"
“好,妲己。”帝辛掏出人皇劍, "孤這就把它給你。"妲己皺了皺眉: "我當初隻是找個借口,也並不是非要它不可。"
帝辛笑道: “反正孤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留著也無用,與其讓它在孤死後成為一塊廢鐵,不如把它送給需要的人——你很有本事,連闡教都不能奈你何,人皇劍在你手上,一定也會彆有妙用。"
他提劍割開手掌,將鮮血滴於劍紋凹槽內,又對妲己道: "你也來。"兩個人的血同時沒入劍內,帝辛閉上眼,嘴裡念念有詞。
妲己隻覺心口忽然一熱,意念轉動之間,就仿佛能感應到人皇劍的嗡鳴。"現在,它是你的了。"帝辛道。妲己喉嚨動了動,最終道: “我替大王止血吧。”
她自己的血很好止住,就是凡人的傷口處理起來有點麻煩。她用白布將帝辛的手掌包好,卻在打結的時候,眼睫一顫,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掌心。
帝辛笑道:"真的這麼感動嗎?"
妲己沒有說話,隻是突然跌坐了下去,伏在他的膝上,放聲大哭。帝辛笑不出來了。
良久,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緩緩低下身子,額頭抵著她的發,輕聲道:“妲己,王後方才自戕了。"
“孤說,不到最後一刻,孤絕不認輸,即使認輸,孤也絕不投降。寧肯屍骨無全,也絕不仰人鼻息而活。”帝辛聲音微顫, ”王後說,那好吧。"
然後薑氏拔出了頭上的簪子,刺進了自己的咽喉。
妲己感覺到有一道溫熱的水,順著自己的頭發,流進了自己頸間。
壽仙宮外,去而複返的楊戩立在風中,靜靜地看著窗邊的兩個人。
宮人們在竊竊私語: "大王剛逼死了王後娘娘,就這麼急著去哄那妖妃了。"
"殷商快亡了,咱們也快逃吧!"
/>
楊戩想,是啊,他也該回大周了。
元月的最後一天,天寒地凍,千裡冰封。白雪簌簌而落,倒映在帝辛的眼睛裡。
朝歌城破,鐵甲踏入王宮,帝辛偏頭聽了聽,笑道:“你可以走了。”妲己道:"那你呢?"
"當然是留在這裡了。"帝辛道, "你看,這座摘星樓多漂亮啊,而孤將是最後一個見到它的完整樣貌的人。"
妲己道: "這個留給你。"
她把人皇劍放到了他手上。
"多謝,它很快就會回到你手上的。”帝辛道, "你還記得嗎,孤以前讓人卜過,你的氣運與殷商息息相關。"
“記得。”
"孤曾想過要違抗天命,可惜輸了。但你現在還活著,你覺得你能嬴嗎?"
“我不知道。”
“希望你嬴。”帝辛笑了笑。
妲己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了窗邊。
“我走了。”
"好。"
他看著她翻出了窗戶,像一隻自由的鳥,衝破了王城的天空。他舉著火把,點燃了澆滿樹油的梁柱。
等四角都燃起火焰,他哼著歌,把火把丟到一邊,開始舞劍。
他劍術其實很好,可惜這會兒也沒人欣賞。他聽到不遠處有人驚呼: "帝辛在那裡!"啊,甚是煩人,連舞完一曲的時間也沒留給他。
帝辛再次望向窗外,熱浪滾滾中,他隱約看到幾個會飛的人衝了過來。他抬劍,抹了脖子。
漫天風雪中,楊戩上了玉泉山。
"師父。"他跪在金霞洞裡,磕了個頭, "弟子道心不堅,懇請師父為弟子解惑。"
玉鼎真人一邊泡茶,一邊歎了口氣: “我說什麼來著,我說你從小一帆風順,就沒吃過苦頭,長大肯定要出事。你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被個女妖精騙身騙心,虧你乾得出來。"
楊戩:"弟子羞愧,請師父責罰。"
“責罰你有什麼用?
我到現在也沒罵過你一句,你自己倒已經擱那跪了半個時辰了,喊都喊不起來,你還想讓我責罰你什麼?”玉鼎真人按了按眉心,頭痛道, "反正現在殷商已亡,你也沒惹出什麼大亂子,這不就行了嗎?我都問過彆人了,你成天一副死樣,哪有人敢說你半句重話,你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呢?"
楊戩痛苦道: “弟子忘不了她。”
玉鼎真人:
"……"
玉鼎真人: “從理論上來說,你和她結了同心契,能忘掉她才是奇了怪了;從實踐上來說,她是
你第一個女人,難免會給你留下濃墨重彩的影響。"
楊戩:“弟子該如何做,才能放下?”
玉鼎真人呷了口茶: “要不,你多試試幾個女人吧。曆儘千帆之後,就覺得女人也不過如此了。
楊戩: "……"
玉鼎真人惱道: “那不然你想怎樣!為師把你一刀捅了,讓她也死掉,然後再把你送到太乙真人那裡,你去和哪吒做一對蓮藕兄弟吧!"
楊戩: "……"
楊戩:"師父可有方法,解了這同心契?"
玉鼎真人不耐煩道:“都說了同心契除非雙方同時自願……”頓了頓,他突然眼前一亮, "哎?這同心契,同的是心,結契的也是心,若是沒了心,不就沒了契嗎?"
楊戩一愣。
“快,走走走,去找你太乙師叔。"玉鼎真人興奮道, "凡人沒了心不能活,咱們能啊!你看哪吒幾節蓮藕都活蹦亂跳的,有什麼關係!"楊戩就這麼被玉鼎真人拎去了金光洞。
"你有病啊!"太乙真人把玉鼎真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有你這樣當師父的嗎?上趕著糟踐自己徒弟的身體?哪吒那是實在沒辦法了,才做的蓮藕身!"
轉頭又安慰楊戩:"沒事,不就是看錯了人嗎,小事,過不了多久大家就全忘了,你彆想不開。"
楊戩和妲己結了同心契的事情,因為過於私密,隻有薑子牙和玉鼎真人知道。其他人,包括哪吒,都隻以為
楊戩是誤信了妖孽。而玉鼎真人來找太乙真人,用的也是“我徒兒深感人間多狡詐之輩,自覺心地柔軟,決定換顆冷硬鐵石心,拋卻情感,隻論理智”這種破爛理由,也無怪乎會被太乙真人痛罵。
玉鼎真人铩羽而歸,很是惆悵: "太乙那廝不肯,那便算了。但是徒兒你放心,這同心契老放著也不是個事,萬一哪天那女妖精自己作死連累了你,你豈不是冤枉?為師博學多才,必定想出一個方法救你於水火。"
楊戩默了默: "好,多謝師父。"
楊戩上了玉泉山,沒人去管他,因為大家都默認他是去散心的。
哪吒、雷震子,還有幾個教中弟子,都對妖妃逃脫一事頗有微詞,一直在追問薑子牙,為何不去捉她歸案。
薑子牙不好解釋是因為她與楊戩結了同心契,隻能道: "她法寶頗多,行蹤成謎,極難對付。""難道這就放過她了?”雷震子不滿道, “我都還沒跟她交過手呢!"
薑子牙被煩得不行,實在被纏得沒辦法了,便指著身上法寶最少的雷震子道: “那就你去!其他人,各歸各位,各乾各的本職工作去!"
哮天犬被楊戩留在了軍中,雷震子得了帥令,喜滋滋地去把哮天犬牽了出來: "聽說你聞過那狐妖的味-->>